在无政府的国际社会,有霸权经常比没有霸权好,因为霸权以其实力维护国际基本秩序。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孟子·公孙丑上》)。只有大国,才能镇住小国和各种势力。没有霸权,就会出现国际权力真空,各种势力就会勃兴,增加国际秩序的不确定性和无序程度。
朝核危机也是典型的后冷战产物。冷战期间,朝鲜属于社会主义阵营,跟苏联、中国交好,从苏、中获得大量援助,日子过得比中国还滋润,安全也有保障。苏联解体,自顾不暇,对朝援助大幅减少;中国也减少了对朝援助;中韩建交;朝鲜经济日益困难,又不愿意向中国学习改革开放,且安全得不到保障,于是,它有一种国际社会的弃儿感,所以,朝鲜拼命发展核武。从某种意义上,朝鲜发展核武,就是要抵抗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安全感。
以前的分歧,从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到文化,是全局性的,但现在,变成了局部差异。譬如,以前,中国是计划经济;现在,中国也强调市场的基础性作用,与西方国家的相同点增多。
21世纪以来,美国相对走衰,中国相对走强。当今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有能力肩负提供全球公共产品、维护全球公共秩序、弱化全球不确定性的重任。只有大国合作,才能提高稳定性。
六、国际秩序从封闭性稳定到开放性动荡。冷战期间,以美苏为首的两大集团阵营、分歧、目标、敌我、手段都比较明确,两大霸主负责维持集团内部秩序,尽量压制分歧,一致对外,因此,两大集团之间虽然相对封闭,但集团内部却相对稳定,两大集团的势力范围较为明确,国际秩序呈现为均势结构,因而比较稳定且和平。
根本原因在于,冷战秩序解体后,美国无力独立承担维护全球基本秩序的任务,新的世界秩序又无法建立,这种混乱导致国际权力变迁、混乱和局部真空,进而导致不确定性增加,使各国和各种势力的安全感都下降,有些势力则趁机勃兴。
五、手段从对抗到竞争性合作。冷战期间,两大阵营以对抗为主,并表现为冷战。不过,由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都比较理智,冷战没有演变成热战。二战后,美苏之间虽有一些间接摩擦,例如,朝鲜战争期间,苏联对中国予以了军事支持;美苏都针对对方进行了大量间谍战和策反活动;美苏之间经常进行措辞强烈、火药味十足的威慑,不但出现了古巴导弹危机这样的事件(1962年),还出现了星球大战计划这样的军备竞赛,但是,美苏从来没有直接战争,没有任何擦枪走火(参见拙著《冲突与协调——以春秋战争与会盟为中心》)。
国际秩序不确定性的增加整体上表现为开放性动荡,这有利有弊。从正面讲,世界越来越开放,几乎所有要素的流动性都在增强,创造力和财富也大幅增加。从负面讲,世界呈现为无边界动荡,地区性和小规模冲突与暴力不仅多且分散。国与国的纷争,各种势力的斗争,恐怖主义等,在各地区广泛发生,尽管尚未动摇世界和平的整体环境。
1980年代以来,全球格局陷入二战后最不确定的状态,且这种不确定性还会增强。因为许多危机和机遇都来自这种不确定性,所以理解这种不确定性颇有意义。我们可以从阵营、分歧、目标、敌我、手段、秩序等几方面的变化来理解这种不确定性。
当今世界,旧秩序在解体,新秩序却未建立,甚至没有人知道新秩序究竟是什么,世界会往哪个方向走,路径又是什么。
作者是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即便在西方内部,法国、德国,甚至英国,对美国也不再是亦步亦趋。比如,在是否加入亚投行问题上,英国作为美国最重要的盟国,却不顺从美国,率先加入亚投行。所以,很难说两国就是朋友或敌人。
三、目标从明确到模糊。冷战期间,社会主义想解放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想和平演变社会主义,双方都想把自己的制度施加于对方,全面战胜对方,因而合作是很难的事。1980年代后,中国秉持邓小平的建设性理念,各国人民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国情选择自己的政治、经济制度及文化形态。“打倒美帝”这样的口号再也没有了。同时,美国对中国的政治攻击也相对弱化。很难说一国试图要把另一国怎么样,这意味着,目标从确定变得不确定。
21世纪以来,美国相对走衰,中国相对走强。当今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有能力肩负提供全球公共产品、维护全球公共秩序、弱化全球不确定性的重任。只有大国合作,才能提高稳定性。其中,中美是最重要的两个国家,大国合作,是稳定世界秩序的必要条件。大国合作,将会产生共赢;不合作,必然导致共输,甚至同归于尽。
此外,也有不结盟国家,但这种不结盟的关系仍然是明确的。1980年代后,敌我关系日益模糊,派性减弱,灵活增强。首先,派性减弱。A国可以跟B国是朋友,B国可以跟C国是朋友,但A国跟C国却是敌人。其次,灵活增强。一国跟另一国,在某些方面可能是朋友,在某些方面却可能敌对。比如,中美在某些事件上有冲突,如美国轰炸南联盟大使馆、南中国海撞机,但这并未影响双方的经贸合作。
二、分歧从明确到模糊、从全局到局部、从宏观到微观、从硬性到柔性。冷战期间,两大阵营的基本分歧是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分歧,经济生产方式的分歧(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则是派生的。但是,1980年代后,随着两大阵营的消失,各国之间的分歧日益模糊,很难说明确在哪个方面有或无分歧。
冷战期间,两大阵营之间的合作很少。1972年,中美关系破冰,但这主要是出于政治尤其是军事目的,美国想遏制苏联扩张,中国想缓解苏联压力,而经济与文化的交流合作非常少。
同时,以前的分歧是硬性的,姓社姓资,不容讨论,也无回旋和妥协空间。但是,当代分歧是柔性的,绝大多数分歧都是可以谈判的,都有回旋和妥协空间。譬如,在商业领域,中美相互开放什么,不开放什么,都是可以谈判的。在文化领域,以前,好莱坞大片进入中国,是不可想象的;现在虽然不能自由进入,但可以谈判。这种谈判还可以具体到细节,如某些镜头的取舍。
以前的制度和意识形态分歧,属于宏观层面。但1980年代后,分歧日益表现在微观即具体事件上,譬如商品的倾销与反倾销、贸易条款的分歧、中美南中国海撞击事件,美俄关于克里米亚、乌克兰的冲突,等等。
国际秩序不确定性的增加
1980年代后,国际关系尤其是大国关系走向竞争性合作。一方面,对抗仍在,但程度减弱。另一方面,合作大幅增加。各国在战争危险、生态失衡、环境污染、资源短缺、国际恐怖主义、跨国犯罪等领域的合作扩大和加深,交往手段从对抗走向竞争与合作交织,也就是从确定到不确定。竞争在各个领域都仍然存在,也很激烈,但不再是敌我性质的,而和平性质和商业性质越来越重。所以,手段的多样化意味着手段的不确定性增加。
在不断增加的不确定性中,还有一点须警惕。传统时代与当代有一重大不同,在传统时代,小国不可能毁灭世界。但在当代和未来,小国也能掌握毁灭性武器(未来,甚至小股势力、个人都可能掌握毁灭性武器),毁灭世界。所以,未来,如果大国控制失当,越来越多掌握毁灭性武器的小国和小股势力,会以非常规手段博弈大国,影响世界走势。恐怖主义、朝核危机,便是现实的例子。
一、阵营从明确到模糊到消失。二战以后,世界分为两大阵营: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并以华约和北约两大组织为代表。但是,198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借鉴西方国家的发展经验,模糊了中国这个大国的阵营归属。同期,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也弱化了两大阵营的对立。苏东剧变后,两大阵营不复存在。
对此,2000多年前的中国古人便已认识到,“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俗语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也是此理。
七、唯大国协作方能提高确定性。从一种格局到另一种格局,必然会产生不确定性。当今世界的不确定性,只能从过渡性考察其正面意义。冷战模式的确需要改变,但世界不能长期处于不确定性中。因为这种不确定性会导致整个世界的安全感下降,无序能量不断积累。在当代科技下,无序能量积累到某个程度,世界很可能出现远超二战的严重灾难。
四、敌我从明确到模糊,派性减弱,灵活增加。毛泽东说,政治的首要任务就是区分敌友(德国法学家、政治思想家施密特也有类似之见)。冷战期间,国际政治中的敌我是非常明确的。不过,社会主义阵营内部更为复杂,同一阵营的两国可能是敌人,如中苏交恶,但分属两个阵营的国家都不是朋友。
例如,奥萨马·本·拉登势力、朝核危机,便是开放性动荡的表现。奥萨马是后冷战产物,奥萨马势力本是美国培养来对付苏联的。苏联解体后,奥萨马丧失利用价值,成为美国的弃履,而后因宗教等因素,奥萨马走向反美道路。
随着美国的相对走衰,且缺乏美国的替代者,国际社会没有一个相对公正且强有力的秩序维护者(即孟子所言“以力假仁”的大国),可以预见,世界的不确定性还会增强,动荡还会扩大和加深,并可能积累成全面、严重的灾难。
冷战后,华约解散,华约国家群龙无首,小国在外交上各自为政,一些以前被压制的小股势力如恐怖组织也被释放出来;北约国家,由于失去了明确的敌人,团结程度也下降。九一一事件之后,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的影响力走衰,世界的无政府程度和不确定性在加深。于是,国际系统内各单元(包括民族国家和各种势力)的关系就不再服从对外大局,而日益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