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面向地中海,但原本规模就不大的渔业包括船只,早在10多年前就已被以色列系统性摧毁,同时出海是不被允许的。捕鱼当然解决不了吃饱问题,但这个例子,说明了人为制造饥饿的执行力度。洪医生就讲述了自己在2018年加入到地中海上的自由船队(Freedom Flotilla)行动,尝试突破以色列海军的封锁,把物资运进加沙,但被拦截并监禁了三天。我算了一下,那年她70岁了。

我请记者直接问了洪医生。她先是说:“我的个人观点没什么价值,世界最高法院——国际法院的看法才重要。”

然而现实世界,并不总是黑白分明。美国防长奥斯汀就表明“没有证据显示以色列在加沙实行种族灭绝”。他的老板,一面呼吁停火,一面急着授权运送武器弹药的拜登,则从来不提“种族灭绝”。当然,三缄其口只因罪行涉及以色列。在他几年前签署法案,惩罚中国政府对新疆维吾尔族实施灭绝行为时,这个G-word可不是什么禁忌。也许对于虚伪者来说,双重标准是OK的。曾经的义正辞严,如今变得苍白无力,也没什么好尴尬。 

访谈后的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全球焦点都在以色列和伊朗的战与和博弈上。但人们的视线不应该因此而转移,因为加沙的人道危机尚未解除,反而还在加重。

大约五个月前,我在这个专栏写加沙时,就提过一种猜想:清除哈马斯不是以色列的第一个目标,把人质带回家更不是,而是彻底打烂加沙,切断所有生存所需的物资供应,把居民逼进西奈半岛!对以色列来说,这个“大设计”才是最优解,毕竟杀害3万3000多人得大量消耗弹药,更糟的是不堪骂名。

身躯可以很瘦小,但勇气可以无比强大。

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近期就表明了“已有攻打拉法的日期”。可以想象,拉法已是一个恐怖之城。留守的人,不知哪一刻,突然自己和家人就会被战火所吞噬。选择逃离,则随着人口和以军发动攻击的政治阻力的减少,攻击恐怕更会提前,这是吊诡的地方。其实逃离者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整个加沙已无处可以容身,而且物资越来越匮乏。

身躯的高大和瘦小,和一个人是否悲天悯人,或能散发多少人道主义光辉,更不可能有正比关系。

进入到4月,即在加沙之战进入第六个月的节点上,发声者越来越多,几乎联合国所有下属机构,以及国际红十字会的负责人,都异口同声对以色列发出最严厉的谴责;当中,对种族灭绝的认定,似乎已是基本共识。

这是读记者和战地医生洪瑞钗上星期天的“早人物”访谈,我的第一个印象。1.5米不到,她和那些黎巴嫩或巴勒斯坦小孩站在一块,都没高出半个头。但她自年轻开始,就展现出敢于反叛的精神,斗不过又妥协不了,宁愿流亡在外。这种决绝,大概也只有上一代的异见人士才有吧。

死前已瘦成骷髅 男孩亚桑成了饥饿象征

为什么加沙到处是地道?除了军事用途,可以用来抵御轰炸,主要也是为了让物资能够进入。但若不是逼不得已,有谁愿意成天躲地洞,像老鼠般过日子呢?西方媒体在报道地洞系统时,总暗示着里头藏污纳垢,如同发现了罪恶的深渊或证据似的,是别有用心还是头脑错乱?

今年1月,南非在国际法庭起诉以色列进行种族灭绝,法官们同意发出临时措施,包括要求以色列防止种族灭绝行为,并允许人道主义援助进入。必须说,南非的道德勇气让很多世人钦佩,也许这个民族的集体记忆深处,也曾有过一段漫长的种族隔离和压迫之苦,让它决心站出来打抱不平。

毕竟这是一片已被海陆空封锁了10多20年的土地,从食水、食物、医药、燃料到电力等等等,每一样,都犹如被敌人操控着,随时可以决定痛苦程度的把手。也因为封锁和拥挤,加沙几乎无法自产粮食,以致饥饿是生活的常态。

人类史上,种族灭绝罄竹难书。但把它的概念厘清、确定为罪责,并最终在联合国大会上白纸黑字通过《种族灭绝公约》,都是二战后的事了。过程中,功劳最大的要数波兰国际法学者、律师莱姆金(Raphael Lemkin),他是集大成和推动者,genocide一词就是他想出来的。

看加沙小孩的照片,最多的是手中拿着空盘子,在队伍中等着领取食物,眼神总是焦虑而无助。当然,在他们身上,你不会看到有肥胖问题。有时看多了,很容易麻木。但上个月亚桑(Yazan Kafarneh)的故事让很多人大为震撼。

我这一期,决定放掉其他题目,再写一次加沙,还真是被她最后的这句当头棒喝,逼出了负疚感,胸中块垒,不浇太难受。

饥饿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平时顶多因为忙,错过一两餐而饥肠辘辘,但这也只会让下一餐变得更美味。我们永远体会不到,加沙人那种好几天没东西吃究竟有多痛苦。当然,更多人等不到饿死的这一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让他们很容易就被其他疾病夺走了生命;还有就是脱水,这会让生命更快结束。是的,加沙在水供上,也被以色列牢牢掐住了脖子。

现代“种族灭绝”之恶 始于德国人的沙漠试验

而且,她是骨科,不是治伤风咳嗽的。有一个她年轻时的视频,病床上小男孩的小腿都歪了!我是可以忍受血肉模糊的画面,但活人骨头折断,我真的没法看下去,第一反应,是快进略过,但她在那一刻,得想怎么处理、救治啊……

10岁的亚桑患有脑瘫,以及被诊断营养不良和呼吸道感染,在医院去世时,已瘦成皮包骨,苍白的脸部则已凹陷到如同骷颅,最终医生注明死因为营养不良和脱水。很快的,他死前那几张像是好莱坞外星人拍戏道具的照片,在各个平台被疯传,成了饥饿的象征。

是的,让我重复这几个关键词:不一定马上要你死……但让你在数量上慢慢凋零,邪恶的目的就已达到。

加沙人的“沙漠陷阱”,就在埃及的西奈半岛。大约五个月前,我在这个专栏写加沙时,就提过一种猜想:清除哈马斯不是以色列的第一个目标,把人质带回家更不是,而是彻底打烂加沙,切断所有生存所需的物资供应,把居民逼进西奈半岛!即清空或尽可能减少人口。对以色列来说,这个“大设计”才是最优解,毕竟杀害3万3000多人得大量消耗弹药,更糟的是不堪骂名。又或者,像在西岸的那种慢慢蚕食的模式,为了增加几公顷垦殖区,搞到暴力冲突不断,太费劲也太浪费时间了。

但还是有一些地方,关于是否有种族灭绝,连争论也没有。大家要嘛视而不见,要嘛视为禁忌,感觉难以启齿。

埃及为什么死也不开放边境?这个国家正濒临财务崩溃,这是其一。更让它害怕的,是让上百万人进来,就是永远的负累了。因为以色列是不会再让他们回去的。这就走上了和上一两三代、几百万族人同样的命运:流散在中东各地,成为无国籍难民,从此摆脱不了贫困、没有尊严、也没有任何翻身机会。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或者更应该问问加沙人怎么想。问问190万无家可归、房屋被摧毁而得待在塑料篷下、一贫如洗的加沙居民怎么想;问问那些没有家人的孤儿;问那些因为以色列刻意造成的饥荒,试图捡起空投的食品包裹来填饱肚子而被枪杀的人;问那些因为医院被摧毁、医生和护士被杀、药物因封锁而耗尽,最终死于疾病和伤病的人的想法。”

不过最后,她还是斩钉截铁确认了:“如果我们不尽一切所能保护他们,那么我们就是种族灭绝的同谋!”

他的定义,用大白话说,就是当你长期、有计划、整体地,摧毁一个民族、人种、宗教等赖以生存的基础条件,包括破坏其文化、制度、经济,剥夺其土地、粮食、水……就犯下种族灭绝罪行。换句话说,灭绝的手段当然包括最直接地使用火枪大炮飞弹或生化武器,瞬间终结对方平民百姓的生命,但也包括慢性的、效果滞后的、伤害可能得由后代子孙来承受的种种阴谋和阳谋,即不一定马上要你死,但假以时日,你的人口会萎缩、变得孱弱,或者被驱赶而在数量上慢慢凋零,邪恶的目的就达到了。

经常有人问,加沙人在遭受种族灭绝(genocide)吗?

在洪医生的访谈中,“饥饿”是她一直提到的字眼。其实饥饿作为一种武器,并不是这六个月来才发生的事。

莱姆金对“种族灭绝”之恶的理解,很大一部分来自他对德国威廉皇帝和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政策,一直到纳粹和希特勒的“高等雅利安人计划”的观察和研究。

在贝鲁特、加沙的烽火岁月里,瘦小的身影同样未曾退缩,每天都在与死亡近身打交道,首先是别人的死亡,再有就是自己不确定哪一天也会遇上。

这段已尘封的往事,我刻意写得稍微详尽,是想让大家有个比照,它和今日加沙人的遭遇,是否如有雷同?

要知道,在以伊之间,是武器对武器的对赌,双方在常规武库上并不悬殊(除了以色列的90枚核弹头,让伊朗寝食难安,明显表现出色厉内荏)。但在加沙,是杀人武器对血肉之躯的绞杀。是人为刀俎,而鱼肉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其中一个个案,发生在1904年至1907年德国的西南非殖民地,即今天的纳米比亚。德国人警察会把当地的土著关押在集中营里,进行人体实验,并把他们逼到沙漠边缘,让他们在缺水缺食物的绝境中死亡,想跑回来的,一律会被枪杀。这应该是20世纪的第一场饥饿式灭绝试验,若干年后再由纳粹分子加以“改良”,继续扩大垦殖区,而土著人口则急速下降,例如班图人就从原来的8万人减少到1万人。几乎同个时候,数十万的海雷罗族和纳马族人,也被赶进沙漠,然后成了灭绝的统计数字。

她救助巴勒斯坦人,为这个民族奔走、鸣不平已近大半个世纪。早在20多岁风华正茂时,就投身这个事业了,那不只辛苦,还附带许多牺牲,一路走来的各种高光和至暗时刻,大家可以找报道来细细品味。我只想说,这个专栏曾写过我们周遭,有很多“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的人,但洪医生不是。在人性光谱上,她的位置肯定是在那个最远、很少有人能企及的另一头。

在加沙,无差别炸死妇孺甚至救援人员、袭击难民营和医院,把房屋夷为平地,都可归入直接、赤裸裸的前一类罪行。当看到用白布裹上的大大小小尸体,或者加沙天际线一片残破,犹如人工智能软件Sora生成的超现实的世界末日照片时,很多人大概会生气,直指这就是种族灭绝。但后一类,则往往不容易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