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被许鞍华用作护身符的“张爱玲心目中葛薇龙理想人选是林黛”,暗示《不了情》和《宝莲灯》里发福的四届影后可以,为什么马思纯不可以,也犯了时代错误。我们这辈观众见识的林黛,形象庶几由玉女蜕变玉婆的伊莉莎白泰勒,银幕上的妲己,娱乐版花絮新闻中冯宝宝的干妈,如果接到《第一炉香》剧本,被派演的角色应该是梁太太呀,祖师奶奶怎会把她幻想成自甘堕落的少女?连吉隆坡老友如此见多识广的资深影迷,乍闻也感极度不适,定一定神才省悟张爱玲钦点的不是邵氏当家花旦,而是《情场如战场》前后那个活色生香的美女。

达明一派办圣诞演唱会,每场重唱《我等着你回来》和《你还爱我吗》两张大碟,第一波推广运动那句“我们来自的那个时代,不单吹捧主打歌,更推崇所谓Album Artist;35年来,我们只录了八张专辑,每一张都珍而重之”,读了真是感慨万千。人生的35年,让你有像邵逸夫一般长寿也不外三个,我们这些没早睡早起打坐打太极习惯的懒蛇,能有半百一甲子已经算走运,一队二人组合陪你这么多年,专辑出过几多张其实不重要。这方面我非常容易满足,躺平到一个点,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早就成为日常,譬如钟妮梅藻(也译琼妮米歇尔)老来不再重按霓裳,我就毫无欠缺感,闲来听听《蓝》听听《因为玫瑰》,深深感激没有新闻是好新闻。

毋庸置疑,我们都是时代产物,局限在各自存活的岁月,只熟稔发生在周围的大事小事,如果没有起码想象力,不可能听明白别人的时代曲。譬如每年12月都响起的《过个快乐的小圣诞》,闪闪生辉如挂在圣诞树上的灯饰,假若没看过电影《火树银花》(Meet Me in St. Louis),不知道它产生于1944,歌词里满满灌注了战火下对和平的憧憬,又怎能明白原唱者茱地嘉兰带着它随“好莱坞饭堂”劳军,美国大兵为什么会哭成泪人呢?虽然异代而且不同时,“让你的心轻盈吧,明年我们所有的烦恼都会无影无踪”一样提供无穷安慰,我们兴高采烈将乱世佳人微卑的愿望念成口簧,毕竟有点白天不懂夜的黑,近乎以古人的痛苦点缀现世的太平了 ——尤其史书还要记载,词人原先写的是灰得不能再灰的“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明年我们可能统统活在过去”,简直像一封集体绝笔信。

更令我惘然的是“我们那个时代”,楚河汉界划得干净利落,甲是甲乙是乙,过去了的回不去,下一步无从预见。的确是这样,“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逝水年华无妨追忆,但千万勿愚弄小青年——最近《第一炉香》搬上银幕,发生在香港的故事没有一句粤语对白,有位前辈挺身维护,说“那个年代,邵氏、电懋(后国泰)三间电影公司,都是讲华语、拍华语片的”,便教人啼笑皆非:葛薇龙投靠姑妈是一九三几年,哪来的邵氏电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