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中国抗战爆发,厦门受战局影响,广洽于当年11月南渡新加坡,先后任居士林导师和龙山寺住持;战后于1948年才在芽笼买下该马来浮脚楼与地块,改建为薝葡院。
《维摩经》就有“薝葡林中,不嗅余香,入此室者,唯闻诸佛功德之香”之说,故当年弘一法师自号薝葡老人,应是以此表达一心修行的意义,当年广洽随侍师侧,自然深知师意,应是后来建精舍以薝葡为名的渊源。
1980年左右我曾陪先父到薝葡院,两位老人说话都是泉州乡音,各带晋江腔和南安腔,一样发音轻柔,和着押韵的语调,娓娓道来,听着舒心,不急不缓,从容得如流水。
这几天在家里翻出一套《护生画册》,六册本原版,是当年和先父到薝葡院那天法师所赠,说是刚出版,1979年10月香港印刷,非卖品,流通结缘,是最完整的一套版本。
《护生画册》画的是同情和爱心,也是童心和人性。想起弘一法师出家前夕日记给自己取名为“婴”,后来又为丰子恺皈依取法名“婴行”,意为脱胎换骨,返璞归真。再想到广洽法师晚年,童心童性,一派天真,说来似乎有趣,只是念及当日情景,笑声里总是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和念想……
逷迌(tī tù)是闽南语,玩乐、玩耍的意思,民间俗字,有学者发现在敦煌唐代俗文学中的“抵突”,《无量寿经》里的“觝突”,都是同音字,这部经最早翻译于东晋时期,是闽语中保留的千年古音。有趣的是当前流行的TikTok(抖音),应也是取此音此义,因创办人张一鸣是闽南人。
薝葡院在芽笼,是广洽法师的菩提精舍。
拍照时,老人一直很高兴,十分配合,但当要带他返回内院,却脸色乍变,紧紧抓住大门的铁栏不放,一直喊说“我不要回去,要坐车出去逷迌……”,完全就是一个童稚小孩,自然率真,顽憨任性。后来只能把他当小孩,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回去,大家都出了一身汗。
记得那天谈的都是故乡旧事新闻,是那一代的老人见面时最经常的话题,在薝葡院后厅,热带明亮的日光映照轩窗铁栏,寂寂无风,只有风扇的声音,撩动如水的乡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潺湲回旋,宛如老人心里那一丝永远放不下的乡思轻愁,随风荡漾。
当年的芽笼大半是甘榜乡村,这小楼原是马来人的浮脚楼,后来修建,小楼房要上台阶才能登堂入室,保留了南洋风格。
那天是摄影同事李白娟邀我一起到薝葡院去,说要为法师拍一张最后的盛装照留念。白娟是广洽法师弟子,半路上她告诉我,师父已经完全像个小孩了。
想到广洽法师晚年,童心童性,一派天真,说来似乎有趣,只是念及当日情景,笑声里总是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和念想……
我们用轮椅推送老人到薝葡院大门前,坐在椅子上拍照,还让无法站立的他,自己“站”在大门前拍了一张最后的僧服照;照片里他身着黄色袈裟,胸挂念珠,自己站着,笑嘻嘻,很高兴的样子。
80年代我在报社工作,也常和友人应约同往薝葡院茹斋,只是往往人多,谈的都是常事,也因常见,没和广洽做个专访记录,等到想起,他已病重,说不上话,机缘错失,落花流水去无声,只能在自己心里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来知道,当年广洽以“薝葡院”为道场命名,也是为了纪念弘一法师。
“薝葡”为梵语Campaka音译,有许多不同的同音译名,如旃波迦、瞻波、薝卜等,被视为佛家香花香树。
我见到的广洽法师果然真是个小孩!
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次到薝葡院,那是1994年岁初,为法师圆寂前不久,当时老人病重,已双腿无力,无法站立,丰子恺幼女丰一吟(广洽为丰一吟的皈依师父)还特别飞来新,住在薝葡院照顾他。
无法站立的老人还能站着拍照?“秘密”就是有一个人蹲藏在他背后,撑顶着其腰身扶他挺然而立,这人就是我。
(广洽法师世寿95岁,就在本文刊登前二周,本月12月11日,丰一吟大姐于上海家中安详辞世,享寿93岁。)
当告诉他要换衣服拍照,他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笑逐颜开,不断说要“穿新衣,穿水水(闽语美美),出去逷迌”,依然是南安乡音。
1934年弘一在厦门南普陀寺内办佛教养正院前,原来本意拟设“薝葡院”,并曾一度自号“薝葡老人”。1948年广洽在新加坡建精舍,为纪念弘一圆寂六周年,特以薝葡院为名,并请丰子恺题写院额。
中午茹斋,墙上挂有他和丰子恺的合照,法师说他两人天性相同,从小吃不得荤食,每沾就吐,一辈子茹素,所以两人知己,自有深缘,不仅同为弘一法师门生之故。
先父和广洽法师是旧识,先母和法师都是福建南安人,他们的故乡村镇刚好毗邻,从那里翻过一座叫打石岭的山路,就是先父故乡晋江马甲镇风栖乡,法师说早年他常到风栖乡。乡里情缘,分外亲切。在本地,他们经常会在居士林、龙山寺或到薝葡院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