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年初二最热闹,姑妈姑姐这天回娘家拜年,红包收个不亦乐乎。南洋天气那么热,居然偶尔也有桃花,更常插的却是吊钟,我很记得帮大人把沾了水的小棉花团酿在枝桠间,补充水分让花如期绽放,颇有击鼓催花况味,但我喜欢幻想那是雪,延续圣诞树的北方传奇。也养水仙,浸在水里的石卵比花还漂亮,这种误中副车如今叫错重点,最常出现在娱乐版报道明星无意中跃上银幕的曲折过程,总是陪表姐或同学去电影公司投考,结果被星探相中,日后还往往成为影后。芍药则是盆栽的,年二十八九花农和柑橘一起送来,摆在正门两旁,紫中带红或红中泛紫,美丽得很塑胶,而且不香——隔了很多年在《皇冠》杂志读张爱玲详《红楼梦》,劈头恨海棠无香,我马上想起这款年花。其实我们花园也有海棠,似乎一年到晚都开花,花瓣很薄,弱弱的粉红,摸上去透着湿气,倒从来没留意是否缺乏芬芳。

一台麻将,攻打四方城的是爷爷、四姑妈、五姑姐和妈妈——嫲嫲死得早,我不记得见过她打牌。三姑妈后来也下场,六姑姐留学伦敦,作风洋派,绰号“红毛婆”,当然不打。妈妈忙的时候由我当替工,因为毫无城府经营,安于快手快脚吃鸡胡,广遭其他牌友奚落。爷爷逝世后,年初二团拜习惯没改,一直延续到四五年前,五姑姐坐轮椅出入太不方便,才终于停止。五姑姐我小时候口齿不清叫“五姐姐”,一直没有改,前年我妈妈走后几个月她也走了。岁晚她总送新衣给我们过节,有一次带我自己选,我挑了件咖啡色的,她有点惊讶,低声说了句“这么老实”——过了几十年忽然明白,“老实”并非性格的礼赞,是指颜色“老”而且“实”。

年初三俗称赤口,最应景的不会不是英国老牌电视谐趣片集“Monty Python”那段“争论诊所”。我幼年相当执着,尚未认识建制便有反建制倾向,不过当年姑姐带我买新衣,选了与过年气氛背道而驰的颜色,倒并非蓄意和潮流对着干,而是真心觉得它漂亮。另外,深沉的颜色在我心目中朦朦胧胧代表成熟,巴不得快快长大,在调色板上三级跳是条件反射,譬如喝汽水,一发现了沙示,立刻摒弃绿宝,勇往直前投向代表地狱的色素。

其实由小到大我都喜欢红色,老早获得“爱美”标签,不外因为对红情有独钟 ——品味村俗,大人为“美”下的定义更村俗。颜色的箍制处处都在,通常更成了无形的性别歧视,老派西方人粉红归女婴粉蓝归男婴是就手例子,男童义无反顾向红色靠拢,在上一代家长眼中肯定是某种祠堂不容的警报,就算读过《红楼梦》,知道贵气的男主角有同一嗜好,也不会期望子侄成为怡红公子。三年前游越南,在西贡大街一家店铺买了几条五彩缤纷的生丝颈巾,回到新加坡让我妈妈挑,一条偏红,一条偏灰,她犹豫不决,如常弹出那句“你留着送别人吧”。老老实实答:“没别人送,打算一条给你,一条自己用。”她马上选了偏红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