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肥嫂在铁架横木靠墙的边缘,发现了五六颗豆荚状乌黑锃亮的卵鞘,心下窃喜曱甴果然是母的,当孩子如常到来探望之际,终于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告诉他们了……

不知哪位学生喊出来的答案超乎预想,除了补充格里高尔·萨姆沙在小说第一句便遭逢的命运之不可逆转,同时也体现了流行文化介入社会语汇的有趣现象。因为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电影的关系,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把蟑螂叫作蟑螂,笔画繁多念起来甚至有点恶心,小强如此具有人性的称呼,呼唤般无缘无故的亲切了许多。

阐明小说开头的重要性,当然必须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始,我在上小说课时简单地介绍了这么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及其时代背景乃至对于后世作家的影响之后,一口气便诵念了或许是现代主义文学里最著名的开场:“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

自从厕所地板的洞孔蹿出了一只硕大臃肿的曱甴,肥嫂就有预感,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接下来势必将会慢慢侵占自己生活所剩无几的空间。

卡夫卡让一个人变成了一只昆虫,周星驰让一只昆虫变成了一个人,我只是想让有些人,继续可以活在一个起码还有曱甴的世界里。

如今老伴死了,孩子卖掉旧屋租了此处,周末偶尔轮流关切肥嫂的饮食起居,买半打鸡精,讲半天闲话,推推让让几百块钱的零用,嘘寒问暖越来越有客套的腔调,其实也算尽了适当的孝义。不过,少了往常连连尖叫的呼救,其实无冤无仇的,肥嫂便任由那只曱甴自由出没,看电视时眼角四处游移,没瞄着还会暗自纳闷,也不管韩剧上演的戏码多么精彩,或者男女配对的结局是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马上起身翻箱倒柜,在层叠的相簿和堆排的瓶罐之间,两根细如黑丝的触须,左右婀娜摆动恰如挥手招呼,四目交接的刹那,似乎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肥嫂顿觉比较宽慰。

我不是刻意再度卖关子,而是故事在这里其实就应该结束了。肥嫂和曱甴的下场大概跟《变形记》的结局差不多吧(格里高尔·萨姆沙最终绝食而亡,家人因此也如释重负,仿佛一切未曾发生),省略号像是那些曱甴卵还未崩裂孵生的线索,引领我们各自诠释小说主题的觉悟。面对存在节节齿状般扩散的阴影,卡夫卡让一个人变成了一只昆虫,周星驰让一只昆虫变成了一个人,我只是想让有些人,继续可以活在一个起码还有曱甴的世界里。如果再配上一段巴赫的乐曲,那真的就有了一种从前的感觉。

按照德文原著的描述,主人翁格里高尔·萨姆沙其实是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昆虫。但是,整百年以来的以讹传讹,虽然也没有违背什么信达雅的神圣标准,勉强还可算是一种方便引述和描绘的对号入座,不管真的有看过小说,或者仅是道听途说,大家好似都对格里高尔·萨姆沙到底是变成了哪一只昆虫,根深蒂固一般的确信不疑。

不过是起床的日常琐细,唤醒的却是一头庞然异形,我不是刻意要卖关子,而是话语最末停顿之处,其实暗藏了这部经典困扰了许多翻译家的一道棘手难题,关于昆虫学的物种分类和现代性的荒谬处境,一时半刻自然无从解释清楚。

好在肥嫂从来不怕,以前孩子们见着曱甴仿佛洪水猛兽,连老伴也会一同惊慌失措,肥嫂好气又好笑,不过就是丑陋污秽的区区虫子,伸手一抓往马桶丢入冲走,不只连杀虫剂都省了,还能博得一家大小钦佩的目光。

明明是要讲解小说开头的蹊跷和诀窍,接下来我却花了不少唇舌示范发音,张口从喉颚呼出古早年前的曱甴,横竖并没有变成蟑螂,甚至还未来得及化为小强,反而在往后许多天的反复琢磨之下,长出了一个故事微小的枝节:

蟑螂改唤小强,好像玫瑰不叫玫瑰。但是,伺伏于我的记忆暗处蠢蠢而动,那个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讲华语运动都打不死的脏东西,不卷舌不昂扬,更准确的名字其实是:曱甴。

“小强!”

住了不到十年的房子,破败的迹象却愈来愈明显,加上近来疏于清洗打理,引来异物也在所难免。那只曱甴恐怕是嗅到了角落保丽龙餐盒内的残羹剩菜,纵使塑胶袋已经紧紧扎结,仍然流溢出了这些时日意兴阑珊的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