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是清溪流,澄明可鉴。对着它,你想成为水里的鱼。多年以前,我读过一篇西方美文,描述纯真的小孩,用樱桃,用纽扣去糖果店买糖果的趣事。久与童心交融,店家顺着孩子不染尘的想法,接受了樱桃、纽扣,交出开心果。童婴所以可爱,因他无邪、不市侩、不虚伪;因他模仿性强、童言无忌,还伴着一颗平等的心。

我童少时,西邻的闽南老太太有时来闲话家常。她常说,人生来欠债,一世人还不了。她郁闷时来找母亲,劈头就说:今日很“激心”,来看你婴仔(inn-a)清清心。老妪的意思:心烦时来看看娃儿,就心凉胃口开。我听着一知半解,但觉得这话新鲜。老太斯言,无意间掉落我记忆囊的角落。事后方知,心丧,看看幼崽,可以忘忧。小不点很疗愈。

我念初一时,课本里有《学问与游历》一文,说肤浅的人凡事喜欢臆度,结果“中者其一,不中者十八九,皆坐井观天,夏虫语冰类也。”同学疑惑“十八九”是什么冬瓜豆腐之际,老师明告:“十八九”就是“十之八九”,众学子顿开茅塞。但老师顺手拈来“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感悟,说是宋人辛疾弃从生活中淬炼出的警语,我等入世尚浅,对于生活烦恼多多的感慨,只有皮里膜外的理解,品不出个中真味。

“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是我走过一段江湖时光后才有的悟。人世间确有“无灾无难到公卿”这等命水好的受宠儿,但毕竟只是一星半点、九牛一毛,多数人还是得老老实实面对生活中不同程度的硬泡软磨。人生烦恼多,从童幼青涩,向中年老迈拾级而上,逐段添补。从前的文学必考教材里,有蒋捷的《虞美人》,以少年听雨歌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以及暮年听雨僧庐下这人生三部曲,诠释了人们内心层层加码的烦忧。

小崽儿,是生活里一颗高功效的解忧丸,可以活络精神筋脉。

你或早已洞幽烛微,留意到动物幼崽的萌萌样一亮相屏幕,观众禁不住眉飞色悦,醉目赏心。即便是猛虎恶狼、雄狮斑豹,它们幼崽的烂漫稚态,一样逗人怜爱。至于熊猫、绵羊、树熊、梅花鹿这等本性温驯的物种,它的幼崽更让人爱不释手了。这帮虎仔羊羔一露脸,硬汉猛男都心溶手软,遮掩不住生活面具下的慈眉善目。

有一年我在农场里偶遇一群学前儿童,农场主人安排他们观看数百只几天前从孵化器破壳而出的小鸡仔。那阵怦然心动的尖叫,争相把鸡仔捧在掌中把玩的一幕,引我感悟赤子之心的惺惺相惜与冰洁暖意。农场主说,两三月后他的农场要参加面对公众的大型农业展,问我可有招引来客的主意?鸡仔魅力不可挡。我提议把鸡仔染成五颜六色,让到场的童子尽情释放童真。后来展区果真引来狂蜂浪蝶,但也惹出虐待动物的投诉。

婴儿幼童的魔力,也夺目留芳今次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全程最让人写意开颜的镜头,是一组乳臭未干的小不点稚气无邪地露脸,裹着冬衣,在冰雪上企鹅般跌撞踉跄行走溜滑,一脸萌萌态,朴拙可爱。

双鬓泛白后,我忆起早已羽化仙游的老太太,因为那句看婴仔疗愈心情的睿言。以后在幼儿玩乐场,常见一脸沧桑、形单影只的过客,驻足片刻,赏萌样,观憨态,无不眉舒目展,唇露笑意。小崽儿,是生活里一颗高功效的解忧丸,可以活络精神筋脉。

《红楼梦》里“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的表述,真不是盖的。你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结交了不同朋友,烦恼也是如此。从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养家立业、职场角逐的现实磨难,你渐渐浸泡在生活的深水区,郁闷从腰部直上心口。要是洪水再汹涌些,就一夜白了头。

婴儿太纯,如雪山净水,随时瓦解成年人可憎的心机。萌娃活在干净的世界里,动作朴拙,神情干净,自在地吮着自己的小脚丫,肆无忌惮地尝试口咬气球……那模样,投射在成年人浑浊的老心湖,让你重感生命里依然潜伏着的勃勃生机。从前夜市里流行售卖一种讨喜的婴儿海报,一对对圆亮明眸、丰脸润颊、无齿的笑容……任君挑选,买回去挂上墙,望一眼就能消忧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