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进入职场的第一天,我就预见自己三年后会辞掉工作,离开岛国,放纵心性一路游荡,生活的意义总是在他方,一场一场因缘聚散里擦撞磕碰,鞋子都磨损了,人也有些落漆,最后抵达当年把我带向远方的那扇窗前,竟然恍恍惚惚走了一圈。这时我才发现,从前朝夕相对的那一大片荒野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高尔夫球场,那条溪流变成了排水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告别了养育过我的这方水土。

我在这扇窗前完成了冗长而无聊的毕业论文,同时非常确定我并不想追寻一条旁征博引的学术道路。大学四年活得轻飘飘的,游魂般在与周遭状况稍稍错开的异次元里独来独往,毕业后才发现自己有个外号叫作“幽灵”。常常我丢下未竟的论文,回到学校图书馆的电影资料室看电影,在每秒24格的时空里把别人的生活过一遭之后又重返现实,再世为人。不然就在三楼世界文学部门流连终日。阅读是我和写作者之间的事,看电影也是。那些雌雄同体的自由灵魂,他们为我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把我带到很远很远以后,也许已经把我带到一个人的路途上。

离开新加坡去背包旅行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寄居在哥哥位于岛国西陲某座政府组屋九楼的家,始终有种手足扞格抵触的局促感,所以总是躲在房间。房间很小,一张床铺、一方书桌、一扇窗子,推开窗子就有宽广的天地,窗外一大片野绿杂生的荒郊,一条溪流穿过乱草蜿蜒蛇行,延伸到我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再远一点,就傍晚了。生长在常年如夏的赤道边缘,气候单调,日子扁平,唯有昏晓两个时段,在晨光或者夕照里,世界是立体的。常常我从一堆参考书中抬头张望,看晚霞把我的整个学生时代,慢慢慢慢,燃烧殆尽。

然后我像野狗一样回到我出生的城市。13岁那一年,我跟哥哥离家去国到新加坡求学,我们就在那里成长、工作、生活,哥哥落地生根,但我始终是异乡人,一点归属感都没有,不管对于养我的地方还是对于生我的地方。我的归宿在往返两地的火车途中。

30岁那一年,带着离职后的积蓄,独自背包辗转欧亚多地,浪掷了我生命中最任性也最奢侈的两年。两年后再次踏足新加坡,是以游客身份访友,也探望了哥哥一家四口,然后我又停驻在那扇西向的窗前。

出社会后,我就很少看见那么尽情燃烧自己的黄昏了,可以让我放下手中物事一边凝望一边心里合掌。我供职的报社也有窗口,一个一个强睁着眼睛,疲倦而沉默,眨都不想再眨一下,盯着灰茫茫的天空,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久而久之,甚至疑心记忆中的那些晚霞,那么荒凉,那么无情,不过都是我自己富饶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