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麦产自英国,观音叫作娘娘,除了善男信女的奉行,据说尚有众多干儿子和干女儿。我小时候患有黄疸病,姑姑也帮我去认了这门亲。此事我曾经写过不想再提,待我病好差不多也到了姑姑牵不动的年纪,初一十五吃肉不误,就象征意义而言,不管形而上下,算是和干妈的一种断绝关系。
小孩子顽劣无法可度,只有零食能产生乖巧的悟力,姑姑拎我去见神佛之前,总是先绕进附近的杂货店,买个葡萄修持的糖果或者巧克力灌顶的冰淇淋,让甜味预先荡漾舌尖,暂时压抑嗜荤的罪孽,随后吃什么豆腐翻炒豆芽,喝什么菜叶什么菜根熬成的汤,我都觉得起码没有违背本性。
疗养院像是介于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中途驿道,药水味道沉浮漫开无边的苦海,大多数病人都已经沉睡在哀哀的回光之中,我看到了一位护士正在巡房,走向前感动莫名地表示要借把刀子,举起手中紧握的青苹果,再指向姑姑床边伛偻的方向。我以为自己终究得救了,可是护士却表示,病院范围之内,规定不能收有刀子。
拜观音的人祈求身体健康,但是血肉之躯不幸也会生病,姑姑病久了就得住在那种恐怕是出不来的疗养院。我有空就前去探望,坐在床边如同一种信仰的本质,通常仅是沉默无语的陪伴,有一回姑姑却开口说想吃青苹果,叫我下一次如果记得,顺便带青苹果来。
姑姑的眼瞳浑浊而深不见底,在那无所从来之处,我看到了一盏飘忽的香火,同时尝到生命亦无所去的,有点甜,有点酸的痛。
姑姑以前读英校,懂看英文,来了政府信,姑姑就会眯着眼睛向大家宣布,又有什么伟大的政策将要实行。对了,姑姑不讲庙,观音住的地方叫作temple,我念幼书的英文听写和识字能力,亦靠姑姑如菩萨慈眉化为怒目,以东方式婆妈和委婉的叫骂,点化一切课本横置的拉丁字形。A for Apple... O for Orange——都是观音最思量的水果啊!
刀子太危险了,护士说,语气冷冽而果断,甚至锋利,把我的悲悯削成了拙劣的形状。踱步回到姑姑身边后的下一幕如梦如露,我啃了一大口清脆响亮的青苹果,嚼成细碎的几块仿佛微尘,吐出接在掌心,然后再喂入姑姑缓缓张开的嘴巴里。姑姑的眼瞳浑浊而深不见底,在那无所从来之处,我看到了一盏飘忽的香火,同时尝到生命亦无所去的,有点甜,有点酸的痛。
其实,我的脾胃更早就被姑姑宠坏,吃粥得配半罐妈麦,酵母酱料在口舌间酸咸得如同佛光普照,仿佛如此才能止住倔强的哭嚎。姑姑在碗公舀一口含在嘴里,呼呼吹凉凑到乳臭未干的唇边,根据在场的大人津津有味的追溯,我都是这样吃得爽爽净净。
我长那么大从没买过青苹果,原来比红的稍贵一些,不知道姑姑能吃多少,脑中有如烧香的打火机擦亮了神台案桌的画面,好像皆是底下三粒再叠一粒,于是挑了NTUC架篮内看起来最得意洋洋的四粒,坐上公车朝疗养院逐站逐站颠簸而去。路上也许有经过四马路,也许没有,记忆的路径模糊不清,可是初一十五少了一个持花膜拜的身影,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娘娘,会不会知晓姑姑生病了?
姑姑的气色比平常饱满,我说我带了青苹果,姑姑点头欢喜,表情像是小孩。病房角落设有水盆,我洗了洗整粒青苹果伸手递出,刹那方才意识到自己无心的残酷——姑姑的牙齿掉得七七八八了,已经咬不动这个世界太硬太韧的那一面。我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除了怨恨自己的愚钝,恐怕连带还诅咒了满天神佛,脑筋一时迟缓,忖度不到应该如何切开青苹果,随后才慌乱地思及可以让姑姑吃到青苹果的法门。
妈妈白天到车衣厂上班,爸爸经常下落不明,我给姑姑带大养肥之后,姑姑则是越来越瘦。当下的无知往后却有来不及的解释,都怪那些大罐小罐的妈麦,营养全都被我独个囫囵吞食,积淀在不知天高地厚的肠道,一天到晚的撒野玩闹也消化不尽。
姑姑拜观音很虔诚,大概是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嫁人,至少老了还有神明保佑,早晚上香祈福念念有词,初一十五到观音庙用斋,牵着我下坡底走过四马路。心灵沉淀在仪式的沿途,袅袅的阿弥陀佛和茫茫的苦海无边,所以我的童年直到现在,时不时仍会一阵灵光乍现,随即飘来天界的油烟,混在人间滚烫的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