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接近南泥湾的时刻。这座城市的空气中闻不到花篮的花儿香,只有烧煤弥漫的那一股如同工业革命姗姗来迟的异味,傍晚街上许许多多的自行车笔直呼啸而过,年轻人都在唱着最新发行的我和你吻別的张学友,恐怕也不晓得历史转弯的去向。我的日本胖子室友当时在北京已经混了几年,带我穿街走巷吃香喝辣,每天懒洋洋睡到下午根本无心向学,而且完全没有要修完学分顺利毕业的打算,他说最想结交一位漂亮的姑娘,结伴去乌鲁木齐旅行,然后回日本当个杂志摄影。

后来是听到崔健唱了,嘶吼式的摇滚踉跄得让人神魂颠倒,好像在任何不管是动荡澎湃或者太平安逸的环境,随时都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颓然断气,才知道这首歌的旋律,原来如此熟悉,竟然是跟我的父亲有关。

根据日本胖子室友往后捎来的信息,这些当初侃侃而谈的揣想,并未按部就班地实现,漂亮的姑娘无处可寻,乌鲁木齐路途险峻,想当摄影只是一时兴起,像父亲的南泥湾,似乎仅仅存在于嘹亮(父亲听的应是郭兰英演唱的版本)的歌声之下,那一片其实荒无人烟的低吟。

纪念八路军抗日战争时期的移山破土,谱成了漂洋过海的精神召唤,差不多在崔健重唱后不久,我初院考完当兵当到一半,拿了奖学金便到了北京留学。第一次坐飞机,亲戚朋友都来送行,除了父亲,出发前也没有任何语重心长的叮咛,大概是觉得想要对我说的话,或者想要托我说的话,过去都已经唱过了不知多少遍,索然无味不如就沉默以对。我比父亲更早踏上那些歌词所惊心动魄描述过的这块土地,落脚住在新建却已显破旧的学生宿舍,略有可以寒窗苦读的错觉。

记忆再不是旧模样,我去了而又匆匆回来,父亲好几年前生病去世,崔健好像也没在唱歌了,时代的寓言反正都是这种下场。

那时候乃至更早的父亲,好像是有理想的,妈妈多年以后这样说,三更半夜常到朋友家里大伙一起开会,讨论强权和弱势不可避免的对抗,世界未来的百花齐放,赤道南洋的殖民主义,以及祖国的美好前景。妈妈好奇跟着父亲去过一两回,世故地看透了似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荒谬氛围,所以对我讲述的语气当中,大半多是夹杂了一种嘲讽甚至不屑的口吻,说哎呀你老豆啊那些人啊其实都很无聊,都很天真,都很自以为是,都很没事找事做,都很喜欢唱歌。

记忆再不是旧模样,我去了而又匆匆回来,父亲好几年前生病去世,崔健好像也没在唱歌了,时代的寓言反正都是这种下场。

我的室友是一位日本胖子,对于引吭高歌的前仇旧恨不感兴趣,整张脸红通通像是恒久的宿醉,床底下是一整箱喝完空了的青岛啤酒玻璃瓶,床头墙上则贴了一张歪斜缺角的海棠地图。打着冷颤包着棉被,我常在当中纵横交织的色块和线径之中迷失,不记得有没有在身处的方位往下找到南泥湾的版块,方圆几百里不过情何以堪的一点,手指沿着音符的起落,想着妈妈,不去想有没有想着父亲,可是总有那么一种不堪回首的错愕和茫然。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南泥湾按照一种激昂的唱腔,却是一个好地呀方,或许因为地理位置优越的肥沃土壤,其实更有意识形态富饶的生产原理,在我牙牙学语尚且分不出东西南北之际,就已经在我安眠于纱笼吊床的小脑袋瓜里,屯垦出了一片先于常识认知的美妙天地。

革命的魂萦和心悸,在于永远不会成功,所以壮志未酬必须传唱不休,况且还是妈妈说的,父亲他们只是所谓的打打游击(用现在的流行话语概括,即是耍耍嘴炮的意思,战场是生活最传神的意象)。在小岛的蕉风椰雨中飘摇成长,心底念兹在兹的那个江南,却是遥远延安陕北的荒山野岭,对于父亲喜欢唱歌这回事,当中属于青春无比意气风发的姿态,因为父子关系的嫌隙和疏离,我虽然无从或者不愿,往更深的血脉相连之处去做探究和梳理,但是却常常在想象中进行某种光影的还原——父亲开完会回来后,低回地吹着口哨唱起了歌,倒在房间狭窄的地铺上,跟着全家的打呼声沉沉睡去,最后只有父亲一个人,进入了那个遍地庄稼和牛羊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