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利打包了(白的)菜头粿,递钱给老板时是这样想的:这个世上有两种卖菜头粿的摊贩,一种是只卖白的菜头粿的,另一种是黑的白的菜头粿都卖的,霎时觉得我跟菜头粿这道本地美食,跟卖菜头粿的这位老板,甚至跟自己喜欢吃白的菜头粿的这件平时不见得拥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事情,产生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心中豁然开朗了许多。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在丧礼中会哭的人,另一种是在丧礼中不会哭的人。我这辈子从未在丧礼中哭过,不管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或者亲人及朋友的亲人,因此我很清楚地了解,自己是那种在丧礼中不会哭的人。
任何情境的推衍和所有事物的归类,如果不要太细细碎碎地挑剔,不要像爱斯基摩人那样把雪分成五十道复杂的名字,其实都能轻易地化繁为简,活得更干脆当然不须纠结,但是如果还没到那个份上,所以我除了是在丧礼中不会哭的人,同时也是跟猫比较亲近,喜欢吃白的菜头粿,大便擦屁股从后往前的那种人。
我排在前头叫了菜头粿,后面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也叫了菜头粿,但是却附加了一个前提:黑的。菜头粿于此时此刻,至少多了一种在颜色上必须名正言顺的特征,我叫的菜头粿因而变成白的,幸好在我想要补充使之完整的当儿,卖菜头粿的老板就跟年轻小伙子说,没有卖黑的。喜欢吃黑的菜头粿的年轻小伙子,支支吾吾嗯着好像认真考虑了一下子,然后便转身走开了,我猜他大概是去排队买没有蛤的炒粿条了。
至于比较亲近猫,那绝对是与生俱来的,像是几月几号出生属于哪个命定的星座,而大便擦屁股的手法,虽然不宜过度琢磨,我本来以为一蹴而就自然而然,肯定皆是天下大同,后来才惊觉是自己孤陋寡闻。
“好命人车”顾名思义即是坐着“好命人”(必须符合各种礼数条件,要有老婆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内孙外孙,三代活生生并且清清白白,才符合当“好命人”的资格)的车,出殡当天缓缓驶在生者队伍的前头,负责为死者开路送行,几乎像是一件装置展览的作品,各就各位的最后一场集体演出。
我一向来都从这个角度去察觉自己,并且对外进行实证,顺而厘清有时确实不太容易搞懂的某些现象,那是很多年以前,有一回在小贩中心排着队要打包菜头粿的时候,突然搞明白的事理。
知道自己是哪种人,虽然也没有很重要——比如跟猫比较亲近或者跟狗比较亲近,比如喜欢吃白的菜头粿或者喜欢吃黑的菜头粿,比如大便擦屁股从后往前或者从前往后的,大概都能同样活得尽兴并且愉快,不过人生作为一张清单,如果我们能在白纸上面的黑字,几个格子里头打打钩,应该也算是一种诚实的交代吧?
这个世上有两种丧礼,热闹的和冷清的。无依无靠在安老院住了好几年,我的三叔的丧礼最萧瑟;朋友父亲的那一场则是最喧腾,而且福建人讲究繁文缛节,听说尚有“好命人车”的仪式。
在这个世上,好人常干歹事,光明需有黑暗陪衬,童话里的公主们有一天也可能会成为后母。
亦如菜头粿吃多了,个中的黑白事理才能了然于胸,丧礼去多了,我也见惯了哭与不哭的场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的关系,或者是生命本就脆弱的缘故,上个月我一共去了四场丧礼:一场是朋友的岳母,一场是邻居老太婆,一场是另一个朋友的父亲,还有一场是我的三叔。
这样的打钩方法,谨记必须避免掺杂价值的偏差,否则即是二元对立的陈套和窠臼,就像是好人与歹人,光明与黑暗,童话里的公主们与她们的后母,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进而骗取我们的单纯。在这个世上,好人常干歹事,光明需有黑暗陪衬,童话里的公主们有一天也可能会成为后母。
“好命人”只须坐在“好命人车”上,丧家就会赠个大红包当作报酬,请得起“好命人”的行情当然毫不含糊,这是我至今听过最不劳而获的差事。可惜的是,这个世上有两种人,当得上“好命人”的人和当不上“好命人”的人。在朋友父亲的丧礼中,我剥着花生如同破开自己,顿时对这辈子似乎注定单身这回事,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