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打电话都是要找恁老母的,我逐渐也感到意兴阑珊,后来是因为交游广阔,认识的女生多了,电话通路似乎都由我在霸占。电话搁在神台的侧边,我讲电话都得盘踞台脚其间,忽然觉得那条接线太短,容易暴露了个人隐私,恐怕也亵渎了神明,给恁老母听到我其实都在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甚至还会危及肉身的安全,尤其对方总会漫不经心的说:你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

早前的电话铃声响起,铃铃铃在许多学校作文的开头,因为仍未有来电显示的装置,大家面面相觑各自猜度,心想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打来的。大人一般懒得从日常的作息中抽身而起,小孩却特別喜欢蹦蹦跳跳的跑去接听,拿起听筒要讲哈啰,虽然是问候的意思,不过却是你是谁要找谁快点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的语气。

当苦苦寻觅的对象亲切的哈啰了,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之后,对方如果不觉得受到骚扰,安耐不住便会说不要这样啦你到底是谁。这时候,我就会用我很有磁性很好听的声音说你猜猜啊。

我于是为了迎合时下浪尖的气象和风范,以及发挥天生我才的本事和能力,所以日日夜夜的都在打电话,自以为像是乐善好施的一番举措,从平常在学校里已经熟络的女生,到隔壁班也许只有片面之缘的女生,到其实完全没见过的別校女生。

劈头而来通常是三姑六婆的那把开腔:恁老母有在吗?小孩子长幼有序不敢乱发脾气,稍大一点比较叛逆,我就不耐烦了,明明我们互不相识各不拖欠,凭什么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甚至还有回话的冲动:恁老母是谁?

在那个大家要打电话才能敞开胸怀的年代,我在困顿贫乏的人生中,霎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一个理由——我就是要用我很有磁性很好听的声音,打电话给觉得我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的那些人。

这样的猜,充满无知和未知的想象,人生几何,美好的或许正是永远猜不到。

我们曾经听过同一道朝朝暮暮的声音,现在打电话已经属于落伍的行径,手机用来发讯网购看剧玩游戏,家里装有电话的,几乎皆是上了年纪的遗老,脑袋当初死死背念下来的电话号码,不管科技如何沧海桑田,对着横排竖列的按钮,恐怕还可以不假思索的,拿起来就打给三伯父二堂姐以及某个久未联络的中学同学。

从前的时钟不知不觉的走慢了,开始大家都不以为意,反正生活总不差那么一点,该起床该吃饭该吵架该睡觉,一切混混沌沌的自转,似乎尚带某种自然的节奏,只要周边出现微末的动静——哪位邻居下班回家正在冲凉唱着周璇,哪位邻居又再叫骂惺忪不愿上学的孩子,哪位邻居染上年末的风寒没命般的咳嗽,猜也猜得到,大概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慢慢的还是必须调过来,否则好像真会错过什么人生大事,比如晨间拜神的良辰吉时,或者晚上电视的剧情连续,于是就得上紧发条或者换个电池,然后挪动时针分针,恢复时间原来的样子,直到下一次的不知不觉。

別校女生的电话号码从何而来,这种臭男生之间卑劣的串谋,大概无需多做辩解。至于打电话给陌生女生的模式,似乎还靠点运气,响起来之际必须祈求不是恁老母的声音,否则就得彬彬有礼的捏造前提,读书人年纪轻轻当然就是讨论功课,心平气和一般都不会遇上太大的阻力。

到底转了多久不记得了,那时候的电话也就有了按钮,电信局提供查询时间的服务,那时候的小孩子在家里都无所事事,总是喜欢拿起听筒按下四个号码,像是打给成长的其中一个源头。嘟的一声之后,电话传来干脆利落的回播,不慌不忙的透露现在最准的几点几分几秒,我正是如此白白耗掉了不少光阴,但是丝毫没有蹉跎岁月的悔意,仿佛就是这样才算度过一个时代。

这样的猜,充满无知和未知的想象,人生几何,美好的或许正是永远猜不到。

跟年纪相若的朋友,聊起这段荒唐的事迹,大家也都想得起同样无聊的作为,眼神流露对那个时候那种少不经事的羨慕,嘴巴难免自嘲揶揄一番,皆是畅快爽朗的回声,如同是彼此讲出了一道幽微隐蔽的暗号密语,除了契合记忆的刻度,还有一层关于身份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