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甘榜人虽不多,隔着篱笆的两户邻居,却是潮人。彼此不时串门互动,母亲的潮语,成了独树一帜的闽潮琼混合新语种,却沟通无大碍。我们小屁孩也跟着学,“天顶一只鹅,阿弟有𡚸(老婆)阿兄无”这类潮州童谣便也入住了心窝。隔篱另一户是客家人,卖“冰水”为生。小学时我常上他家,看“黄梨水”和“杨桃水”的烹煮过程。由于自由出入与他家幺儿玩耍,我也捡到若干客语单词,但成不了句。

那年头华校生上英文课也如此。面对英文的多音节字词,不免心生压力,满天神佛。在不识国际音标的年代,狗急跳墙,只能派汉字上阵表音了。比如“entrepreneur”(企业家),望着就舌头失灵,不以土法注音自救,硬是不行。以“and赛狗屁弟啊”标注“encyclopaedia”(百科全书),是典型的混合表音例子。一切都为了语言突围。想突围,意味着学习偏见指数没逾越警戒线,孺子依然可教。

多年以前,我翻读大批当年的华文课本,无意间发现学生留在字里行间的独门注音方法,往事瞬间立体起来。当时还不兴科学的标音系统,不论学习英文、华文或马来文,学子们都自备一套个性化的记音注解方法,或以汉字标音英巫字词;或以方音标注汉英语汇。一个字的注音里,多语掺杂,拼写出自己方能体会的注音。

不求准确,但求音近,有提示作用便算功德圆满。我在旧课本里收集了英校生学华文的历史痕迹,比如:“自治邦”注音“chee chee bang ”;“千秋万世”注音“chien chew wan sik”;“模糊”以“blur”注义,以“who”之音注“糊”;“价”标音“chia”。准不准无关紧要,这是那时代学习语文的求存方式。

不想20年后,我客居香港。动身前,心里吊晃着不谙粤语的忐忑。抵港一周后我上邮局寄信,出发前彩排了几个句子,以为万无一失。当我以蹩脚的粤语询问,往新加坡寄信得“几多镭”时,邮局大叔回我:“镭係乜嘢?”撞板了,我有点挫败,立马改以英语诉求。一转念,还是得寻求语言突围,否则无法上路。粤语主导着香港的生活,打开电视,粤语频道居多;出了门,广府话覆盖大街小巷,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还是识时务些,讲得结巴破碎也要开口。主动自创环境突围,活路一条。乘搭香港的小巴,乘客若要下车,得主动开口通知司机。即便坐在末排,也得穿透层层座位,开嗓高声喊停,这是个练胆的好所在。粤语不灵光的新客,初始要扬声报告,有点别扭,但为了语言突围,出糗也得落下“通关密语”。

一味埋怨,山还是山,场景不会为君改。与其自点死穴,不如打通心理的任督二脉,别在乎面子,人一旦不要脸,就能当街高歌。

学习语言,关乎环境,也关乎动机。大环境的语文氛围笼罩着你,若无意回避,只能迎向它,否则将郁卒寡欢。我童年的街市是个闽南话海洋,其他方言只是点缀,滴水入江同一色,闽南话的声波会无痕无迹调适了你的心理。我们家,外出都能说点闽南语,子女们年轻,舌头没打结,说起闽南话还有个样。双亲自故乡漂洋过海来,海南乡音舍不去,出口的闽南话就是四六分。

人是环境动物,倘若自己处于欠缺说讲某种语言的氛围,就得有改变或创造使用环境的意愿。一味埋怨,山还是山,场景不会为君改。与其自点死穴,不如打通心理的任督二脉,别在乎面子,人一旦不要脸,就能当街高歌。

小学时修读马来文,我们也以“祖传秘方”来注音,比如“perempuan”(女孩)注音“伯伦不安”;“kambing”(羊)注音“肝病”;“lima belas”(十五)注音“你妈不拉屎”。这私房表音法,与百年前本地出版的华巫对照册子,以汉字为马来语表音如出一辙,读着叫人喷饭,但不失为权宜一时解决问题的突围土方。

那时,电视尚未降世笼络人心,闽潮粤三大方言中,我独独与粤语绝缘。我所在的街市几乎听不到广府话,村里只有两户说粤语的人家,其中一户是单身汉,皮肤黝黑,终年光着膀子,是方圆一两公里内独一“牵猪哥”过日子的人家。谁家母猪要交配,找他便是。我家母猪发情了,母亲习惯差使我上老汉家去,通知他翌日牵“猪哥”前来,与我家母猪欢好一时半刻。我不谙粤语,而老汉只说广府话,母亲交代见到老伯大声说“听日(明天)”就得了。我心里还是没底,到了他家猪寮,指着那头满嘴白沫的威猛种猪,重复说着“听日!听日!”老汉傻笑点头,我如释重负。嗟乎!那是我童年唯一对外人说过的“广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