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当然读过《诗经》,悠哉悠哉的序文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一个人如果起心动念了,蕴藉内里压抑不止,化为春秋笔墨或者诉诸风月文字,仍旧苦苦寻觅不到宣泄的出口,最后必然就是要来一场唱歌跳舞的彻底解放。关关雎鸠是来自野性的呼唤,辗转反侧何尝不是自我表现。如此说来,歌舞片确也合乎古老的礼乐和人本精神,不止是一番光影粉饰,而我的五脏六腑歪七扭八,偏偏缺少了这么一道所谓纵的继承,恐怕还真的有点失灵了。
我看电影绝不看歌舞片,似乎太快乐也太悲哀了,剧情动不动就来一段肢体表演,前一秒路人还好端端地走在街上,下一秒突然就扭腰摆臀跃上车顶,类似跳乩上身魂不附体的歇斯底里,随着音乐节拍的奏鸣,大家逐个高高低低地唱出人物的悲喜、情节的曲折、主题的婉转。我总是无法事先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也算约略懂得歌舞美学的意图,但是比看鬼片突然穿插的惊悚镜头,心底更加惧怕莫名。或许是因为自己天生五音不全,四肢缺乏协调,这一幕无论怎么直观旁视,都像是感官和理智的挑衅,况且这个沉沉甸甸的现实,哪是这么一种载歌载舞的世道。
虽然当下满怀人生的怨怼,衰老的其中一个征兆,即是越来越多看不顺眼的事情,但是就算是一片荒芜的焦土,肯定也有一段绿油油的过往,我曾经也是跳过舞唱过歌的人。只要上过幼稚园念过小学,谁不能够哼出几节轻盈的拍子,记得几句回荡的歌词,童年那间弥漫光影的课室,仿佛正是一座屹立不摇的歌台舞榭。
有一首关于小星星的,大概是童谣最亮晶晶的代表,据说已经闪烁了200年,唱的时候还要举手摇摆同时展缩手指,把自己融入地理天文的浩渊景观。青春启蒙的身体,悠扬无尽的旋律,发光是如斯快乐的回忆,我如今只要抬头看到星星,虽然明知再也挂不上夜空的这道布幕,可是仍旧具有某种悬浮于世的依恋,不至于沉溺其中而妄想可以扯开嗓门,偶尔却会感觉摇摇欲坠,嗟叹之似乎就够了,怎么就那么快啊,闪闪一下便黯淡熄灭?
Row, row, row your boat,老师先吟一遍,然后轮到我们一起往下漂流,Gently down the stream,音乐从卡式录音机流敞而出,可是歌词只有寥寥四句,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中途,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音节徐徐上扬,像是荡开了纯真粼粼的水声,Life is but a dream,言简意赅的收剎,幸好不是戛然而止,毕竟最后只是一场回环往复的梦境。
唱London Bridge要横跨泰晤士,唱Humpty Dumpty要愣坐墙头,童谣的吟唱尽皆追求动作的似模似样,当初单纯无知的倾情演绎,往后也就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既视感,好像随之手舞足蹈的,其实只是成长的片头预告,等待着未来的不日上映。明明都是欢愉且清脆的声音,字里行间却另有不可告人的玄机,伦敦桥倒下来了,蛋头先生碎裂了,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原来我们曾经啦啦啦的,唱出了一种人生不可逆转的真实。
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读书当然也肯定读过这句古希腊哲人的话语,记忆徒添唏嘘,不过印象却是越来越鲜明,雾中风景处处山穷水尽。我最喜欢的童谣是那首必须坐在船上,然后努力地一直划一直划,才能唱出来舞出来的隐喻。
剪接实在拙劣的这个片段插曲,我身为歌舞升平当中的某个角色,除了拼命装作摇桨划船之外,还偷看到了玛丽坐在右边前排,牙齿十分洁白。玛丽是我厌弃歌舞片,人生还未出现未找到的状态之前,小学初段的同班同学。有一首童谣叫做Mary has a little lamb,可是我的玛丽没有羊。
当初单纯无知的倾情演绎,往后也就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既视感,好像随之手舞足蹈的,其实只是成长的片头预告,等待着未来的不日上映。
音乐老师也教画画,站在黑板前把歌词摹写完毕,标上大概没人看懂的音符,还用了不同颜色的粉笔像是挥洒水墨,画了五彩缤纷浮沉于波纹之上的一扁孤舟。老师大概知道,那时候的小孩子喜欢雨天,因为可以撕下练习簿子的纸页,内心澎湃折出纸船,乘风破浪地挑战住家附近,那条最汹湧湍急的龙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