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快结束了,我上课说话的语气,沾了伤春悲秋的腔调,行文叙述进入岁末的阶段,难免有点温吞忐忑。虽然教书从未仔细地经营布局,不过总得认真来个落幕,到底授了什么业,解了什么惑,往后恐怕无从继续补充,如实的文本不如草就的文意,可以不断批阅增删,序曲敲锣打鼓锵锵自得,终章几乎都是一种陌然的渺茫。

幸好学生们现在都很幸福,从来没问,如果打了号码发了讯息,可是却找不到我,之后的那些事情。

天台往下将会抵达哪里,我不知道学生到底知不知道,尼采那一句比深渊还深的格言,倒是常在他们的作品里读到。大概现在流行,善恶分明的影剧作品,念一两句高深莫测的台词,媚俗也就比较容易包装,大凡都用得过于草率,其实看不到的,才是深渊。

然后手机屏幕也坏了,电脑屏幕也坏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犯了电子太岁,开始相信线路迂回的现实,这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bugs。

……bug之说于是流传得朗朗上口,如今几乎可以信手拈来,随意借喻,身体出状况了,感情搞砸了,连字写错了,一概通通算是有bug。

通过屏幕凝视生活时,生活也在通过屏幕凝视你。最近房间里接连坏了不少东西,先是挂在墙壁的电视机屏幕,无缘无故横生一条黑线,左边三分之一的位置,由上而下或者由下而上,不损人物和剧情的顺延发展,布莱德毕特依然帅,演玛丽莲梦露的演得同样红颜薄命,罗曼蒂克的情爱故事,依旧清晰得可望而不可即。本来打算将就适应,调整视角宛若不见,好像真能也将自己骗过去。偏偏黑线如同罅隙,裂开就势如破竹,一生二,二生三,慢慢吞噬万物的像素,无法再度亮起来的那些点点,最后归寂变成一面庞大的黑镜,照映出我们枯槁般的影子。

我是这样说的,而且随着每个学期的结束,也说了好多年,间中可能用了不同的气氛渲染,偶尔加一道黄昏遥远的晚霞,或者让一只深居屋顶的猫,突然竖起尾巴,绕个弯走了近来,盘桓着四顾张望,流露出倔强而无辜的眼神——这是我想象得到的,人间最依依不舍的景幕。说到此处,我便哑然停顿,不是故意的,因为我仿佛听得到,那一刻的风声呼啸。

既然虫子无所不在,我讲课自然也会迎合这股时代的趋势,情感的表达有bug,细节的暗示有bug,线索的贯穿有bug,学生反而好像更听得懂(我是不是也在包装媚俗?),似乎大家都明白,虫子贻害无穷,必须除之而后快。

文字是生存以外的另一种求生的手段,写不写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最后我都会在白板上留下我的联络号码,告诉学生好好备着,快乐的时候千万不要相找(想借钱的也趁早打消念头),那是一个悲伤的信号,有一天当自己不期然而然的,来到了寸断肝肠的那个天台,往下一跃之前,记得点燃淡漠的狼烟——打电话或者发讯息给我。

由代码算法浸透的这个奈米结界,虫子(bug)是广为普及的电脑用语,反正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血肉倾轧,轮齿锈蚀,所有造物皆然,阴差阳错肯定是有bug作祟。这番谑称,据闻来自上世纪40年代,彼时的电脑体积庞大,满满占了整个实验室,像是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有一回突然发生故障,无法如常运作,直到工作人员在继电器上,找到了一只扑死的飞蛾,才厘清了短路的原因。

飞蛾是昆虫界当中最具悲剧性格的物种,而且虫子天生就惹人厌恶,bug之说于是流传得朗朗上口,如今几乎可以信手拈来,随意借喻,身体出状况了,感情搞砸了,连字写错了,一概通通算是有bug。

“如果找得到,我就会来陪着你,坐在天台的边缘,一起决定要用什么方式下去。”

学生有的多愁善感,隐然听出蹊跷,问说可不可以不要结束啊,我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啊。虽是老话,但是既无例外,那就永远不嫌肉麻,况且一呼一应,我事后方觉似有套好的疑虑,不过人生如戏,或许只是某个时机的巧合罢了。

但是,有时候虫子太多,即是彻底崩坏了,我的电视机手机电脑已经无可挽救,幸好花点钱大不了再买新的。东西的寿命有始有终,我在白板上留下联络号码之际,心里除了想着那个天台,那道晚霞,那只猫,还会想到一些不宜过度架设和烘托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