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大看小说了——早些年我居然还看后宫甄嬛传原著,流潋紫笔底带着旧诗词遗风,和一点红楼调味,正好自己不大想看所谓的写实读物,逃避到宫斗故事里,并不困难。台版封面是德珍所绘,她的一册一人物,典丽秀美,容貌笔触逼真,过实而显俗,却暗合了小说的精神,架空了时代背景,就仅存一个古装的时空,刚好满足了各种仿古柔艳的想象。是某种鸳鸯蝴蝶的进化。我以前爱看刘云若,这和张恨水不同——张恨水懂得人情世故,也自带一丝温柔敦厚,刘则虽谙人世沧桑,却有烟火气的愤懑,女主人翁的人生路更加地跌跌撞撞,另有一番曲折。我早年看的是《红杏出墙记》和《旧巷斜阳》,后来看了老片子《金莲花》:林黛分饰两角,妙龄鼓姬和深闺人妇,演得极细腻出色。后来方知是改编自《春风回梦记》,也找来读了。那个年代还有所谓民国小说影印本,《粉墨筝琶》就是那时候看的。近年来流连旧书,偶尔购得一册半本的刘云若——《翠楼杨柳》,“燕寝凝妆陌头有春色,桃花憎命团扇付秋风”,是长篇的一个中册,从第三回写起,女角叫桃玲,又有姐妹杏玲、梅玲,三女遭遇极惊险,后来查《小说经眼录》,前传有《水珮风裳》,后面紧接《桃花逐水》,和《落花归燕》;封面极美,完全符合我买椟还珠的心态,追情节的时刻已经过了,欣赏纸本的精致,倒是不错——卍字不到头的曲栏,蓝绿天色,湖光潋滟,让我想起刘还有一部《湖海香盟》。一男一女扶栏相对,女人齐刘海,穿西装外套,底下是暗红旗袍裙角;柳眉弯弯,她眼神飘去别处,顺着男子的手指望去;男子戴着帽子,还斜斜挂着皮包。顶上是翠绿垂杨,缕缕倒挂,一片诗情画意。
通俗出版物,如今已是论文研究对象了——意味着从前时代全然消逝,幸存下来的等同时光残余的证据,保留着,是一种旧情温存,不然就是学术的范畴。另一个世界里,它们仍然生存着:二手书群组放出一本《甜呓》,随即卖出,之后取消,应是背后有人提醒,亦舒女士这少女旧作价值可观,绝不是十多二十元可比的。50年代至60年代末的环球文库,社会言情,黑幕香艳,内容不一,以前的空气慵懒而缓慢,可以读个中篇小说打发时间,而封面的缤纷多丽,戏剧性的不绝如缕,有的是鸳侣耳鬓厮磨,相拥烛光下,有的是剎那画面,插图女郎穿着如苏西黄世界的女主角,玉指夹住香烟,其中有哀乐,隐藏着曲折故事。小册薄薄的,收着,不时拿出来,铺放桌面,似乎有某种世事纷纷如落尘之感,都过去了,但却未必完全过去。宛如一场梦里的春色,花开,花瓣随风飞飘,人们梦醒,却难忘一阵余留的香,是花,也是梦的余香。
另一个作者冯玉奇,更是通俗中的流行象征,我从前的老师笑道:他的书,大人都不给看,有时乱翻,就瞥到一句,“她乜斜着眼,似笑非笑。”就觉得接下去会有事发生——老一辈的人真纯朴,说到底这还未及桃色的边缘。近年来冯玉奇也成为研究对象,他的著作之多,笔名也多,真假夹杂,仿冒顶替,也不在少数。我感兴趣的总是封面——他早期在战后出版的小说,取的题目书名,很合我的胃口:《紫陌红尘》,自然是男女双立,背景用一种淡淡粉紫,天空紫,湖水紫,女人的垫肩外套上衣也是藕紫,这衣裳这发型都属于时代风尚,过了那年月也就回不去。再一部是《沧桑痕》,1949年出版,封面照旧男女一对,女的全套洋装套色,一律朱砂红,和身旁一棵叶状植物,也皆是红艳艳。而里内署名慈水冯玉奇,仿佛是提防假冒,认明正字的意思?最不可思议的,是略微翻阅,赫然发现这样放的句子:“……明珠秋波乜斜了他一眼,俏皮地回答,益发笑出声音来了。”俨然当年老师所言,呼应到眼前,这竟然是真的?几乎不大相信。手上还有《忠魂鹃血》封面画有丽人并肩而行,同样穿一般的旗袍,一件橘黄,一件淡紫,携手嫣然,她们眉眼之间,笔触韵致,留有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痕迹,步过岁月,穿过时光雨帘,艳丽不减,仕女们活着,而冯玉奇的小说却未必。
宛如一场梦里的春色,花开,花瓣随风飞飘,人们梦醒,却难忘一阵余留的香,是花,也是梦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