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在序文里说,明人瞧不起宋诗,说宋诗学唐诗又不像唐诗,要知道正是这点“不像”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特点。他进一步说:“明人学唐诗是学得来惟肖而不惟妙,像唐诗而又不是唐诗,缺乏个性,没有新意,因此博得‘瞎盛唐诗’、‘赝古’、‘优孟衣冠’等等绰号。”

譬如欧阳修“曾是洛阳花下客”一句,钱锺书的注释展示了他淹博的学问,他说北宋时洛阳的花园最盛,牡丹尤其著名,“洛阳花福”是当时所谓“天下九福”之一;还提及邵雍的诗句“天下名园重洛阳”;又拿李清照父亲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佐证。而欧阳修本人也写过一篇《洛阳牡丹记》,此文对后人有关花卉植物的写作影响极大。

在介绍王令时,钱先生写道:“词句跟李觏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这样的写法,当然令人印象深刻。王令,居广陵(今扬州),有《广陵先生文集》。钱锺书小说《围城》里,老名士之子董斜川在席间提出了唐以后大诗人用地理名词“陵谷山原”来概括的奇说,其中“三陵”就包括了王广陵。

翻出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每天读几首,实在受益。钱先生写的每位诗人的简评和每首作品的注释,太精彩了。诗人简介和诗歌注释,大多东搬西运,抄来抄去,千篇一律,钱先生却在这种地方,拿出自己的本事,写出自己的风格,尽显才学。

北宋诗人张耒是安徽亳州人,苏门四学士之一。钱锺书为他做的简介,引用了杨万里读了他的诗集后写的诗句“晚爱肥仙诗自然”。张耒体胖,故有“肥仙”之称。“肥仙”一词妙,因为仙,肥也就不那么累赘了,仿佛有了飘飘欲仙的轻盈感。杨万里还说他“诗自然”。钱先生又引晁补之称张耒的诗句:“君诗容易不着意,忽似春风开百花。”钱锺书一肚子古人诗句,随手借来用做评语,恰到好处。张耒虽列在苏门,却深受白居易和张籍的影响,诗写得平易近人也耐人寻味。

北宋末、南宋初的诗坛差不多是黄庭坚江西诗派的天下,但也有例外。写汪藻时,钱锺书这样评论:“像孙觌、叶梦得等不卷入江西派的风气里而倾向于苏轼的名家,寥寥可数,汪藻是其中最出色的。”此外,北宋末、南宋初的诗人里,有些是瞧不起江西派而对黄庭坚却另眼看待的,例如叶梦得和王庭珪。吕本中的情况更加特别,他是“江西诗社宗派图”的作者,不过他后来懊悔做了这个宗派图,而且也发现了黄庭坚诗歌的不足,他认为仅仅师从杜甫和黄庭坚是不够的,也要学习李白和苏轼,尤其是苏轼。他由黄迷转为了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