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凤不过年三十,穿着唐装,留着类似娃娃头,唱的是四季歌——也是白光的四季歌:春天呀花儿啊,迎着那春风到处开,花儿开完你还不来,多少春天等到了现在呀啊,得儿呼嘿那呼嘿……是1980年了,香港电视台庆,谁还会记得这么一首?她择善固执,必须是这四季歌,她师承白阿姨,而并非是娇滴滴的金嗓子:春季到来绿满窗。然后徐小凤和熏妮二姝合唱《秋夜》,底下男女错肩起舞,两女却各站一边,一个红裳黄扇,一个是黄衣朱扇,互相辉映对照,时间恍惚迷离,歌扇舞月,一个时代曲的美好被冲刷到末期了,她们却是吟唱着:我爱夜,我爱夜,更爱皓月高挂的秋夜……始于上海的流行歌曲,宛如碧玉沉进水底,冷月偶尔浮现江面,最终黯然光灭色褪。后面的翻唱、重唱,有时的编曲更动,渐行渐远,一曲秋夜,变成酒廊爵士的呢喃,离开了不夜天的伦巴音乐,生命力也就不再——像是蔡琴唱的秋夜版本,再好也没用。

众多模仿白光的,只习其妖艳,而不知其放逸爽朗,徐小凤取此特色,发展出豪迈浑厚,几近日本演歌风格。

1969年马来西亚出版的七吋小碟,都是唱白光的首本曲——原唱本尊高兴不高兴,也顾不得了,要很多年之后,徐小凤才小心翼翼,歌辑绕过了白光,唱《明月千里寄相思》《溜走了的爱情》《良夜不能留》,其用意不能不说是费煞苦心。就怕人说她依旧眷恋那点光环。之前她倒是不在乎的。

1984年徐小凤的时代曲歌辑,标题是《秋水伊人》,龚秋霞原唱。里头致敬的有梁萍佩妮崔萍,吴莺音,甚至潘秀琼……至于勉强算得上是一代妖姬的歌,只有《未识绮罗香》——歌女红菱艳的插曲,唱片版本是邓白英灌录的,也许那时的女主角白光忙碌得没心思,不多久就去了东瀛,迎接另一段生涯。当年徐小凤录音带封面,珠灰色底子,三分侧面的歌女低眉,唇沿一抹桃红,举起檀香扇,一边是大波浪鬈发……低垂眼皮一撇更深的珠灰眼影,略带岁月风霜,所唱的是有年代的歌,重叠明灭的仍然有着艳魅的亮光,低调,却让人记得她过去的名号:小白光。唯有后来出版的演唱会录音,才听见她的成名作《恋之火》——那种属于鬻歌灯红酒绿的沧桑,眼波流,半带羞,都是表象,点点的泪痕,满眼秋,也不过是过程,最后的水云飘荡,不迟留,才是万事皆休的手势——祖师白光的慵懒不在乎,三分媚态,徐小凤索性洗去任何柔媚,仿佛化身舞榭歌台的旁观者,陈述一段奇花浮沉的歌词,探戈音乐,小提琴流泻呜咽,歌者妆点华贵,一支舞之后,艳光也随即黯淡而去。众多模仿白光的,只习其妖艳,而不知其放逸爽朗,徐小凤取此特色,发展出豪迈浑厚,几近日本演歌风格——后来便是一种俯仰人生的态度,纵使不是菜根谭,也是某种生命历练,于是《风雨同路》《随想曲》《顺流逆流》才是淬炼出火凤凰金莲花的三部曲。

80年代的徐小凤歌辑封面,极为浓艳媚丽,一集比一集好看:不管是玄黑蕾丝夜礼服,轻倚沙发,妙目微睐,似乎夜色越深,大千世界变得更有趣;还是她小坐灯影畔,像是刚表演完毕,仍未卸妆,浓重的胭脂红粉,鬓发一丝掉在腮边,几许倦意,可是仿佛非关风情月意,想的是也许红尘在世,宠辱是非,如何安身;又或是一袭红裳如浪,铺盖在一级一级阶上,她鬈发掠在一旁,恍如当年张仲文装束,脸上红艳绯绯,出海红霞一样,艳得无边无际——她确实也唱过模仿龙翔凤舞的妹妹我爱你。可徐小凤外形和歌腔有着微妙的落差,越是风情万千,却越是沉郁硬朗。别以为跑场歌女简单,银幕里她和博彩之王同台,言语对应,笑里有嘲讽章法,多年后网友们目睹歌女即侠女……别认定世上富翁大亨,势必要当面奉承抬捧。她唱过蒋光超的扬州小调,来自电影西游记猪悟能的唱段,可见其诙谐,不拘小节……她喜欢唱的竟然还有粤曲平喉,俗一点的有《碧海狂僧》,雅一点的是徐柳仙的《再折长亭柳》,冶艳的则是《风流梦》。女歌伶的平喉所唱艳曲,揣摩寻芳雅士的心理,向往花间旖旎风光……艳词丽句刻画花寨美人的形貌,或坐或卧,蜜语绮言,徐小凤唱得逸兴遄飞,畅快淋漓。她的美好欢愉歌声停驻此句:絮花飘满头时,梦正浓。穿越时空的梦,歌声风流,人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