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瑟在“不可言说”的领域里,的确无与伦比。《一个夏日》也是福瑟的代表作。故事从一位年老女人的回忆开始,夏末的一天,下着毛毛细雨,女人的丈夫在他们新搬进的农舍附近划船出海,无预兆地选择了死亡,女人自此反复回溯那个凝固的日子。舞台上,年老女人承担叙述者,平行时空里,年轻的她同时出现,最后两人有一个对视。
他太不像易卜生传统里的挪威戏剧。易卜生对舞台上的门窗桌椅都作出定义,福瑟却说:我不喜欢在写作时使用确切的名字。接着,他更直接和易卜生划清界限:“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而更像是一个存在主义或极简主义的写作者。”
这算什么人物表啊,福瑟的戏剧前辈贝克特还给那个永远要来但始终不曾露面的人取个名字叫“戈多”,福瑟却比《圣经》还要简洁,比海明威还要留白。他惜墨如金到了不需要任何观众的地步,就像他小时候,因为害怕当中朗诵,被老师点名上台的时候,拔腿冲出了教室。在没有人的地方,说给自己听。
起初我不喜欢约恩·福瑟,他好像是一个用回车键写作的男人,句子那么短,那么多空白,就像他的成名作《有人将至》人物表,就三个字:他,她,男。
挪威剧评界认为,福瑟比贝克特更本质,但福瑟比贝克特更积极,因为福瑟的“沉默”和“空白”是一种积极的力量,就像他虽然用只有百分之十的挪威人才用的“新挪威语”,但他试图用更干净的“新挪威语”和没有被话语污染的“沉默”来表达更准确的意思。
万事万物静默无声,包括轻盈的风,福瑟说,“这真好。”
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就像没有人知道雨为什么要下在海上,最重要的东西,终究是没法言说。但也因此,这个在当代写作中,留下了最多“空镜”的作家,他的慈悲和抱负也历历在目,如同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总是在男女关系即将走入死胡同的时候,给一个特别清朗的镜头,用上帝的手和眼,接住人类的穷途末路。福瑟也如此,他用品钦的方式,重写了小津的男女,向这个世界上,无数的站在悬崖边的孤男寡女,重新发出生的邀请函。
在这样迷离的语境里打开福瑟,终于觉得,面对福瑟,喜欢或不喜欢,实在是太文青的感受。就像年老女人的念白,听上去什么都没说,其实却囊括了福瑟笔下最重要的生命意象:大海,房子,我(们),风雨,客人,这些意象构成诗歌的序列,尤其如果用挪威语念出来,会有特殊的陌生性,但更重要的是,它们构成了福瑟的生死场。无论是《三部曲》还是《七部曲》,从死开始的戏剧,最后却奇特地让观众产生了“死而后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