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闻不到,我的嗅觉怪怪的,不灵了——不知道是不是长冠病后遗症,我的鼻子,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
如何听见花开的声音?其实法门很简单:你把自己放空一点,想象细胞们正打开自己的膜,敞向外面的地水土火风。花,不是从一个小小的苞开始的吗?细细的瓣,一叶一叶地伸展舒缓,然后默默地停在一定的角度。花瓣们努力挣扎,克服花苞的内聚力;这种决定生殖繁衍的授粉基因密码,从来不大张旗鼓,只是静静地,慢慢地,坚忍地,一点点地打开花朵深处,迎接蜂蝶们带来的灿烂与浪漫。
有人能听见香灰沉坠、粉蝶脱茧、花苞迸开的声音。心静下来,再小的嘈嘈切切,都能听得见。就像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最大的声音不能用听的,最明显的现象也不能只用眼睛来观察。
第一位诗人说:“我以我的第三眼,看到这美酒醇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仿佛群鸟蔚为云彩,飘浮在一个迷人的森林里。”
她乘胜追击:“今天正是阴历腊八——你闻到了没?请我喝粥去。 ”
她以为没听清楚,讶异地追问:“啊,甚么?你是说……你听不到我讲什么吗?“
“我闻不到你。“他沮丧地说。
桌上放着一碗潘趣酒,四位诗人围桌而坐。
诗一开头,便是“腊月风和意已春”——农历十二月又称腊月,风里已然依稀嗅闻的到春意;然后笔锋一转,带到“今朝佛粥更相馈”——原来佛教称腊日这一天为佛祖生日,寺庙烹煮七宝五味粥供佛,供毕分送人家,俗称腊八粥。
那天无风,可是他见识到了风的力量;那一刻虽然无风,可是他见证了风的存在:风,一直在发生。
“但,感官是很神妙的东西。就算鼻孔抽吸,鼻翼歙动,鼻窦全开,你敢保证:你真的在闻吗?我们闻到的,是事物自带的香臭分子费洛蒙,还是一种人的大脑里既存的,预设的‘想当然尔’的错觉?”
这样乱解佛经,罪过罪过,她想。如是我闻,其实意思是佛陀的弟子阿难自称:我闻道于佛,我听佛如此说法。但,嗅觉,真的那么不重要吗?思念一个人一桩事一件物一方地的时候,我们常用“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甚至“梦不到你”,来形容情绪的激切;但“闻不到你”的说法,好像就“闻所未闻”了。
第二位诗人昂首说道:“我以我内在的耳,听到这些轻雾般的鸟儿在吟唱,那悠扬的歌声沁入我的心扉,正如白玫瑰把蜜蜂囚禁在它的花瓣里。”
这时第四位诗人站起,端起酒碗,说:“咳,朋友们!我的眼光、听力和触觉都太迟钝了。既然我没办法看到这美酒的芳香,听到它的歌声,触摸到它翅膀的扑动,我只知道这碗美酒的本身。看来我现在该喝下它,这酒使我的感官敏锐,使我能上升到像你们这样出神入化的幸福境界。”
“你看医生了吗?你这么爱读历史,爱爬梳探索所有事物‘鼻祖’的人,鼻子坏了可不行。”她逗着他,顺着说下去。
她应和着:“有人则闻得到春天。《悟道诗》说:‘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说起来,西方的纪伯伦大师,教导我们的法门更实际痛快些。《先驱者·诗人》这一章写有下面这则小故事。”
嗯,道心惟微,其实只要用“心”感觉,感官,可以超过物理的限制。
他不禁感叹:“我好羡慕那个敢一饮而尽的人呵!”
有人就“看”得到风。作家王力雄在《天葬——西藏的命运》里说,他曾在四川西部“看”到了风。那儿的山,长年受到从青藏高原暴冲而下的狂风洗礼:所有的石头,都深深印证着这风的力量勾画下的痕迹。他说,路过的当天恰巧是个无云的晴天,那以流动的大气镌刻了千万年的岩穴沟槽,就那么静静地矗躺在他面前。那天无风,可是他见识到了风的力量;那一刻虽然无风,可是他见证了风的存在:风,一直在发生。
说完他把碗举到唇边,一饮而尽。另外那三个诗人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他们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饥渴而非诗意的怨恨。(引文终)
“许多人低估了气味的重要。”他一本正经:“但先知穆罕默德就说过:只要谁被赠与香水,就不应拒绝。还说:天使喜欢香味,恶魔则憎恶它……连佛经的开头,常常也是‘如是我闻’……”
第三位诗人闭起眼睛,伸手向上说道:“我的手摸到了——我感觉到它们的翅膀,就像酣睡的仙女,如兰的气息吹拂过我的手指。”
这男人是在卖萌还是撒娇?她想。我们常说“五官”,但偏偏就对其中的鼻子不太公平。像一向要言不烦的老子,为了教人谨身节欲,啰啰嗦嗦地讲了“五色令人目盲(青、黄、赤、白、黑);五音令人耳聋(宫、商、角、征、羽);五味令人口爽(酸、苦、甘、辛、咸)”——视觉听觉味觉,眼睛耳朵嘴巴都提到了,但偏偏就是漏了鼻子。
“不用羡慕,今天你就有机会……就像宋朝文豪陆游《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诗里写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