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佛寺,心门又有二将守护,只要一闭眼,便能一访心中的寺庙,沉浸在静谧之中,那多好吖。心若寺庙,便无须等人举办放空大赛,亦无须花费一分一毫本钱——那多好吖。

放空是为了夺回自主权,提醒脑袋:你是可以小憩的。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能够说停就停,他们是自在逍遥的。例如一群朋友相聚,吃喝畅谈甚欢,有人忽然起身告辞,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伊人已经消失,潇洒自若。例如有人在职场营营役役好几年,有一天忽然和你说,他已经辞职了,他不打算拥有任何符合世俗的计划,他如今每天起床都能好好花时间喝上一杯咖啡。例如带着小孩出门,本打算要去某地做某事的,小孩忽然蹲在地上不肯走,看花看叶子看蚂蚁,结果你们哪里也去不了了,却也快乐地把该看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便是这样,做时间的小偷。一秒一秒地偷,一刻一刻地偷,愈偷愈发熟练,最后成为时间大盗。寻回一点点少年时期具有的叛逆精神,坚持和过快的生活步伐抗衡,练习停下,让生活措手不及。

生活步伐之急促快速,让人时刻都必须动脑子,脑袋念头之快,实不亚于电台全天播歌穿插广告之运作,脑袋全年无休,渐渐也忘了如何暂停,忘了如何放空。国外举办放空比赛、发呆大赛,让参与者不滑手机不交谈不饮食不睡着,或坐或躺地在草地上发呆,真像现今人人在提倡的“自我照顾”(self-care)。

“这么快啊”,像是自豪,像是感慨,像是后悔,像是惆怅。

我们生活步伐急促,愈走愈快,唯恐快不过他人;慢下已不可为之,何况停下?何况“停下”总让人联想到停滞或窒碍、故步自封或踟蹰不前之类的状态。从前服兵役时,每每长官施以体罚,都会让大伙儿原地踏步,无谓耗费众人的体力与时光,让大家恨起了午后的日光。

自小至大,总会听身边的人对自己说,别停别停。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怠慢,就会懒惰,就会从此一蹶不振。于是大家都说别停别停,对自己说,亦对彼此说,像是鼓励,也像是施压。渐渐地自己也害怕起来,唯恐一停,就成了别人迈向成功之路的绊脚石。

台湾表演工作坊的《红色的天空》,里头有个故事,说一只在路上跑着的耗子,为了知道自己脚下的路究竟通往何处,于是一路奔跑,路上碰见了黄鼠狼,碰见了乌龟,却始终无法从它们身上得到答案。它后来遇到了乌鸦,随口一问,愕然从乌鸦口中获知自己已经到了路的尽头了。

平时须兼顾家庭与工作,没有停下的余裕,便须寻找停下的契机,然后一点一点地累积。例如吃饭时,刻意花上多十分钟的时间细咬慢嚼;等交通灯转绿时,抬头看云。例如搭电梯时,迳自闭目,直至电梯门打开;打开家门,先在门前伫立,先深深吸气,再拉长吐气,方始迈步入门。

每每思及,我总觉得,耗子口中的“这么快啊”,多么意味深长,多么让人心疼。

生活节奏快,成了惯性,亦叫人欲慢都慢不下,欲停都停不下。即便得以停下,也立时觉得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甚至憎恨自己的怠惰。

转换空间不正是为了换回平日一点一滴失去的时间么?不应把旅游这回事过得像日常那样庸碌嘛。

停下,何其美好。你在旅途中,东奔西走,忽然就放弃旅游计划,迳自钻进巷子里一家茶室,或是在河岸边坐着,耗上一整个下午,什么都没做,连身边的书都不翻。被打乱了的旅途计划,并没有为你造成不安,你反而感受到许久不曾体验的安逸自在。

然而“停”亦可以是停顿,是暂停,是休止亦是盘桓,是喘息亦是蓄势。城市生活步伐比生命的自然节奏快得太多,“慢下”似乎已不足以与城市生活步伐抗衡。非得停下,才能喘息。

然而念头如洪水泛滥,未必依你之意,说停就停,又该如何?听闻有哼哈二将,即经常绘于寺庙大门的两位金刚力士。你可将哼哈二将放在自己心门上,对着心猿意马大声疾呼“哼!”、“哈!”,阻住念头,享受片刻宁静。

放空是为了夺回自主权,提醒脑袋:你是可以小憩的。

耗子惘然若失。它在路的尽头驻足,良久,才说,这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