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仅仅用消极和积极、悲观和乐观来评价两人的诗。无论是悲观的白诗,还是乐观的刘诗,都写得好极了,将老年人的生理和心理特征刻画得非常细致准确,眼涩、头慵、身瘦、发稀,两人都已经老态龙钟了。刘诗“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总给人强打精神的理想主义色彩,倒是白诗“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更加符合实际。晚年,能提起兴致的大概只有和老友聊聊天吧!
那天看到“一岁一枯荣”,就觉得岁月残酷。以前不这么想,总以为“春风吹又生”。对文字选择性的关注或忽视,都是因为心理和生理的变化所致。
当然,人到了六十上下的年纪,会发生很多变化。就说我自己吧,年轻时很喜欢一个人背包旅行,现在再也没有一个人旅行的热情了,不仅没热情,心理上还有点恐惧,不敢单枪匹马出门了。最近几年,去西藏、去山西、去马来西亚、去法国、去西班牙、去尼泊尔,都是和朋友结伴的。
从书架上,抽出《伯林传》来读。看到英国诗人斯蒂芬·斯彭德临终之前,给老朋友以赛亚·伯林抄寄了一首白居易的诗《咏老赠梦得》:“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读到这里,深有感触,若十年前读到这首诗,大概也就很快翻过去,不会“停下来”思索。
人会老,树叶会飘落,花也会枯萎,但老、飘落和枯萎都是有意义的。
60岁后,人生开始走下坡路。这是事实,没什么可怕的。下坡路,慢慢走,也有别样的风景可看。德国诗人里尔克说过:“有何胜利可言? 挺住就是一切。”下坡路,不可急,要挺住。
白居易(772-846)和刘禹锡(772-842),两人同年出生,都长寿,活了七十多岁。长寿当然有长寿的麻烦,晚年,他俩都住在洛阳,“老”成了他们的话题之一。刘禹锡(字梦得)读了白居易的诗,写了《酬乐天咏老见示》回赠:“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帽自偏。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最后两句成了千古名句。
有些东西是落下了才有意义,譬如梧桐树的叶子,哪怕被人踩几脚也不在乎,甚至更加体现了价值。再说,以前我去超市或花圃买花,总挑选含苞待放的,觉得有希望,似乎买的是“希望”。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常常含苞却不绽放,就这样 “僵”在含苞状态中一天天枯萎。现在,我想通了,买花总选盛开的,哪怕买回家只盛开一天,这一天也是最灿烂的,所谓“希望”就在当下。以后慢慢的凋谢,也是一种“意义”。希望,是有意义的;衰败,也是有意义的。懂得了花谢,也就明白了花开。花开见佛,花谢同样见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