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活在身的女子,不会没有生路的,就算嗓音被淹没,单是这么一个身手就此打进天涯去了。

她所爱者,温璋,麦炳荣饰演,那把粗豪的声音,和粗线条模样,在某些人眼中,是极度男人味的。动辄两臂开弓,拳头挥动,跳撇开一般的世俗看法,何尝不是雄性气质的散发?近来徐少强逝世,他的亦正亦邪的传奇,浪子的天涯漂泊,正中某些女性的下怀。麦炳荣的男性蛮劲,超越了任剑辉女扮男装文质彬彬儒雅的小生,是接近真实人生的一个对象——如果不是这样,北派刀马旦于素秋,也不会千挑万选,让麦炳荣雀屏中选,当上其夫婿。虽是南北姻缘,而谈情说爱,言语不是关键所在。

影片褪粉落色,无损其声影之美,喜欢的自是拱为珍宝。庵遇留一段好似找不着,帝女花之庵遇,和此庵遇,异曲同工。鱼玄机一副道姑打扮,李忆借题发挥,逢一尊观音送子像,刻意唱道:天上有人送子,亦有人还妻送子在当年……鱼玄机装傻,是呀,他仍旧念念不忘,曾经有一更的名与分,一更时刻,其实没有春宵,只落得水月镜花缘。就这点失落,他执着至今。她句句已是婉拒:佛门花冷艳,勿为蝶愁将花怨。她不肯承认自己是鱼玄机,万般不松口。来到桥前,忆起前尘,“今与娇桥头又并肩,念前情令我心倍酸。”兜兜辗转,就是不放手。她怎样也不会选择她,他有恩而已,不是爱。

于素秋高大美艳,拍了很多粤语武侠片,观众把她当作“自己人”——多年以后,梨园行业的后辈伶人回忆,一直取笑她说的广东话歪歪斜斜,不够标准;张爱玲不知在哪篇散文提及,还是书信?香港一概是排外的,语言是一个问题。如今越发显得微妙,于素秋的国语(华语)片,网上留言就引起一阵抗拒的谩骂,为何不说粤语?咦,香港至少有三十年光景,出品国语电影无数,其中星光熠熠,走出了皆是光艳照人的明星。自己人,纵然是粤语马虎,也是自己人的于素秋,本是海派京戏花旦南下,入乡随俗,摇身一变是如来神掌的裘玉华,是大侠曹达华的师妹师姐。一旦跨越的楚河汉界,就下意识地排斥,都不大提起,如《温柔乡》里,大胆浪漫的女性,而且声音是于素秋货真价实的原音本嗓,沙沙的,磁性的,带一点诱惑。情场上挑战林黛,不,她根本没有把林黛放在眼里——她的目标是张扬,舞会以男女互换礼仪,吸引张扬,然后骑马风姿,赢得青睐,而且打算结婚,把林黛这个小表妹撵出去。直到林黛参选游泳衣皇后选举,一个亮相,腰是腰,脸是脸,纤秾合度,容光焕发,于素秋没好气的离去。

是不是《火网梵宫十四年》?洞房临盆产女,十分震撼,阵痛前花旦唱一小段:……惆怅曳红裙,何堪鸳鸯枕,更深含愁叹息春梦痕。述说不得已的苦衷——戏曲的规矩,在寻常独处的时间,总对着看官细诉心事,再难堪,再私己的底层,桩桩件件,算个仔细清楚。疑是失传的影片段落重返人间,原来是彩色电影,此时放上网络,依然五彩褪色,偏红偏紫,但从暗黑洞窟穿出来,已是万幸。榴花结子,当晚生产之后就“挑灯送玉人”——即使是戏,也过于骇人听闻,但戏剧夸大,而“仗义还妻”确实值得钦佩,也就罔顾不合逻辑之处。鱼玄机属于唐代女诗人,事迹近乎荒诞,也达到某种野史的合理要求,戏剧化,传奇性,掩盖了她本身的面貌。花旦芳艳芬演悲情苦戏,自有雍容大度,万千痛楚吞下去了,隐忍自受。承担误解和污蔑,十四年?甚至是二三十年的巫山如云烟,泪洒无数年的胭脂泪,她概括承受。“……似花命半凋”是她的写照,而任剑辉演的李忆,“……送卿到残桥”,一条独木桥被比喻成奈何桥,送她过去,就从此回不了,写情写到至深无怨尤,唯有不绝如缕的不舍。过后方有十四年的寻觅追访,痴心看似不愿回报,但暗藏一丝希望,期待再会,有眷顾的一刻。

而且好多年,她远赴美国,偶尔回来香港,在星光大道打手印。也是一身皮衣皮裤,墨镜架上,依然女黑侠一般。她确实演过女侠黄莺,随便一袭三个骨长裤,一个蒙面面具,夜黑风高就去侦查案件之后直至过世,于素秋则香沉光黯,人们也不晓得其实她上海时代已经崛起,以刀马旦打响名号,太平天国洪宣娇,还是白蛇传白素贞,足踢十二支缨枪?绝活在身的女子,不会没有生路的,就算嗓音被淹没,单是这么一个身手就此打进天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