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工把我草草包扎了,熟练地,费不了一刻钟,从6楼一口气就把我送进停在楼下露天停车场的卡车里。我临别抬头一瞥,年近古稀的他,还站在6楼的走廊,隔着护墙探出无奈的眼神。我不觉哼起十八相送。

老板叫人把我包装好,贴上“保留”标签。他下定后几个月过去,没有下文。我正纳闷,老板领来一对中年夫妇,照例讲故事:……计划赶不上变化,那穷学生计划买去送女友,下了定,还没来得及凑够钱,突然就分手了,琴也就送不出去。我们没收了定金,所以可以给你们打折。

初见他时,我在钢琴回收户的库房陈列室,待价而沽。20出头的他,过耳浓密蓬松黑发,上身一件破旧的圆领T恤,下身是久磨成洞的牛仔裤,脚下一双脏球鞋没袜,胳膊挟着摩托车钢盔。直觉告诉我他是来当搬运工的。他由老板领着,来到我面前。老板指着我,开始简介我的出身与履历。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我的下一个主人。他打开琴键盖,嘴里开始哼,配合着用单手一指功敲琴键:1234455,3543423,1234455,3543421;55i7655,3543423,55i7655,3543421……门外汉!我黯忖。

不舍吧?毕竟我住他家的近20年里,他也曾经好几次心血来潮,尝试在我的琴键上,按出他小六时在学校学的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可爱的家》。纵然始终都是磕磕碰碰、不成曲调,却每每堪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他决定给女友买台钢琴,趁她下一个生日,给她一个大惊喜。待自己毕业后也去学,不梦想双双成为钢琴家,能琴瑟和鸣足矣。钢琴确实神圣,他在课余拼命找事做攒钱,省吃俭用也只够给一台二手的下定。幸好卖钢琴的老板仗义,说下了定就给他留着,等他几个月后攒够钱来取货。

他和女友同一年上的大学。他的课程五年,女友的三年。女友三年后毕业,他上大四。女友上班后,突然说工余想学钢琴。他想起小学上音乐课,看老师的十指能在钢琴上飞舞,奏出乐曲,好生羡慕向往。钢琴那时摆在礼堂的舞台上,严禁学生触碰,神圣得像只可遥跪膜拜的神祗。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傍晚他溜进礼堂,战战兢兢地揭开琴键盖。才按了几个键,就把校工引来,挨了一顿臭骂——弄坏钢琴,你爸妈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我不断在回收、修整、转卖的圈里轮回。几番折腾后,是阴错阳差,还是命中定数,让我住进他家近20年。最终学懂钢琴的是他夫妇的三名子女。至于他,他虽也从当初的单手一指,长进到单手多指,弹的还是1234455,叮叮咚咚地,愣有旋律,苦无伴奏。夫妻俩总归没有把我这琴弄懂,却也能琴瑟和鸣地过着。过着,循序渐进地过着过着,人就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