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李豪老师一年音乐课,记得了一些谱号调号音符休止符的写法,组装起来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模样,视觉上还真有旋律抑扬顿挫的感觉。她除了教五线谱,也教歌,中外曲目皆包罗。半世纪过去,我存留记忆的只得三首,“Swing Low Sweet Chariot”(《轻摇可爱的小马车》)这首黑人灵歌镌刻我心,不只歌里轻轻摇出回家的渴望,更因为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英文歌,得瑟。老师教会我的另一首英文歌曲,是Stephen Collins Foster 创作的“Old Black Joe”(《老黑奴》),旋律带淡淡哀伤。这两首都是黑人歌曲,老师对世间的苦难感受深沉,因为她是乱世颠沛流离的见证者。中文曲子,我只记得唐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旋律一入耳就是边塞风:“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曲调至今仍遗留我心,满满的塞外荒凉,就没记住是哪位乐神谱的曲。
上李豪老师的音乐课,她的语言总是不含糊,涨满力量,所以听课必须全神贯注,打不得马虎眼。老师的生活态度里,满满的阳与刚,生活是严肃的事,音乐课也是。
老师常年穿旗袍,那年头华校里上年纪的女老师几乎都穿旗袍,有民国的味道。那嵌着民国范的风飘送南洋诸岛,礼义廉耻全裹在一袭袭旗袍里。
年终音乐考试,考唱歌和简单的乐理,同学普遍说难,我也战战兢兢。考乐理当天我病假,老师让我另择吉日到音乐室补考。她打开琴盖,让我弹C大调,我战战兢兢敲下琴键,老师眼神满意,没有余话,考试结束,走人,心情轻松无比。
刘老师仙游后,音乐室里来了年近半百的李豪老师。她也说必须学五线谱,但得先学唱校歌——“海天寥廓 / 云树苍龙”的旋律就这样流淌我们心海。我的小学没校歌,新校园的词曲听着听着朦朦胧胧就有了认同感,那是新鲜事。
有一回李豪老师约餐,餐后我送她返家,一路聊兴不减,她让我入屋,示意坐下,闪电出题:要我即席唱校歌,我硬着头皮来一段,没忘词,她听后送一句:不愧华中子弟。那是我学唱校歌半世纪后的一次考核。随后,老师从厨房取出一袋粘着泥土的木薯,说是她园子里的收获,叮嘱我回去务必煮了吃。从老师家回来翌日,日头未上三竿,她来电,问我木薯的滋味。我慌不择路,圆了一个善意的谎。
初中一结束前,李豪老师宣布,倘若参加合唱团,可安排中二读上午班,我没心思,没报名。以后就忙着之乎者也、柴米油盐,再也没与老师交集,直到我两鬓斑白。我至今仍是音乐门外汉,与李豪老师再有来往,是煮字因缘。上世纪90年代,我们同在《联合早报》副刊舞文弄墨,渐渐就有了饭桌的邀约,在沪菜小馆。多数时候天南地北,有她对晚辈不露声色的支持。当年我们组办诗乐演唱会,李豪老师来捧场,留下暖暖祝福。
1964年我上初一,开学第一堂音乐课,刘恭熙老师开宗明义,学音乐得学五线谱。他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符号,我全盲,许多同学也是。因为小学阶段学的是简谱,不是“豆芽”,12345——多来米法嗦,就是我辈心目中的音符。五线谱是啥天外来物?刘老师还没能和我们具体讲明白,就出事了——当天傍晚老师放学开车回家,在武吉知马校园附近,为了闪避一头牛而出车祸,不幸溘然长逝。
前几天在书架前浏览,发现了李豪老师的《一九六一》,那是她24年前出版的游学欧美作品,留下一道四十不惑追求音乐的珍贵屐痕。那年老师来电,嘱咐我给她即将付梓的新书留几句话,我斗胆交上短小的《心灵旅游》,心折于她当年一反世俗的想法,放下生活担子,为心中的音乐梦远赴西方充电一年。我为她执意攀爬艺术山峰的动力由衷动容,也自惭曾经熊熊燃烧的文学梦,未到中年已油尽灯枯,星火忽明忽灭。
老师常年穿旗袍,那年头华校里上年纪的女老师几乎都穿旗袍,有民国的味道。那嵌着民国范的风飘送南洋诸岛,礼义廉耻全裹在一袭袭旗袍里。那年我们班也上她的公民课,说温良恭俭让,李老师也在行——她重实践,在乎举止端庄。抖脚、翘二郎腿,她严禁。人要活得庄重,轻浮不得,她说。我年过半百时赴她的餐约,最担心被点名坐到她身旁,怕的就是抖腿陋习任性地发作,让她当众揭短。有一回我坐她身边,大腿还是被她轻轻拍了一回。多年尝试,仍未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