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版电影放映完毕,一阵掌声。

韦伟活了多少岁?我说的是《小城之春》的玉纹饰演者:后来在长城画报偶尔见到,她也不是最为艳丽最为突出的。影片是上世纪40年代末拍摄,之后好多年田壮壮重拍,记得宣传很大,还出版了文学剧本。几乎看不下去,因为不是韦伟——她的声音,她的独白,近乎于低哑,或者压抑的嗓音,收敛得厉害。上星期,竟然重映电影修复版,挣扎着要不要去。

闭幕电影《红高粱》,也是修复版本,高粱地里风声飒飒,映像凌厉,但看的就是一个巩俐,1988年的巩俐,坐在花轿的,饱受轿夫的颠簸摇晃,让她预先感受身嫁痳疯老夫的苦楚,落入被嘲笑的境地,新娘在四下无人之野地,遭受欺侮。但轿帘一掀开,眼神凛然,毫不畏惧,她淡定浅浅一笑,露出虎牙。女掌柜的是什么样子?就是这副架势,蓄意待发的气势,以后十年二十年,她大胆地往前走,走的路比高粱地还要多。

稍作休息,接着的是1961年《刘三姐》——寻求记忆再现的人不会少,要不是字幕限制,只怕热泪盈眶,来个大合唱也不出奇。穷人血肉他喝尽,他是人间强盗头——社会阶级对立分明。我大概迟至70年代,这部片才有缘一看。两个月观赏热潮不衰。某个时期,电影原声带播不停,连戏里的寻常对白也倒背如流。不完全是意识形态,人有时候需要一种乡土的呼唤,一句清歌,淳朴的比喻,也就唤醒沉睡着的前世今生(难怪特定年代的电视台,不成文规定中国古装戏不许播,敏锐的人懂得什么是思古之幽情);话虽文艺了一些,却在刘三姐里印证了;一众人让老狐狸莫怀仁兜兜转转瞎忙了大半夜——第二天清早,轻舟绿水,一男一女前后对唱的是情歌,千古不变的猜度和试探:山中只见藤缠树啊,世上哪见树啊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又一春……黄婉秋演得柔情似水,秋波含媚。心里嗔怪阿牛哥点不透,姐儿心事早该知道。而这里另外加插一段,几乎同一年1961年,香港林黛主演的《不了情》,顾媚幕后代唱《山歌》,根本是致敬,致敬的是那种藤依恋大树的情意,而非政治立场。刘三姐阿牛哥两个人的歌声: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阶级斗争氛围洗尽,余留郎情妹意,缠绵爱恋挥之不去,是真正的反高潮。

韦伟多年以后,在港片客串——奇怪的是,都是陈慧琳的电影,是安娜玛德莲娜,还是小亲亲?不大依赖演技的陈小姐,大概没注意到一头银发的婆婆韦伟,不见得有何微妙之处,谁知她超过半世纪以上的时间之前,演一个小城深闺妇人,足以银坛留名了。

一番折腾,那片银幕近在眼前,一切都值得了:玲珑剔透的画面,没有年月的阻隔,而别来无恙的小城韵事默默开始了——压低喉咙的声音多符合玉纹的身份,也符合她的处境。娇俏清脆是属于她的小姑的,无处不在的歌声,划动的桨声水音,暗哑下去的心事……她不是活死人墓的少奶奶,偶尔她一如复活的玫瑰,夜里打扮得格外俏丽,手绢拿出来印了印嘴角,悄然的将娇媚的眼风送出去,前面仿佛有人,一个真人。吹熄了灯——她的擅长,是把贴身的手绢扭了又扭,一种内心扭麻花的感觉。扭过来,扭过去。低低的声音:像喝醉,像做梦,月亮升得高高的,微微有点风……她的心如玫瑰花,要开了,手绢不扭了,要好好摊平,抚摸得柔顺。对方的灯熄灭了,不让她进去。发乎情,止乎礼,把女人再次送回丈夫的房里,影影绰绰的纱帐,气若游丝的男人,她只有委屈地别过脸去。

遇见熟人,赞叹此片修复得好,岁月的斑驳消失了,剩下似水流年洗过的清丽和隽永,如诗如画——朦胧的憧憬,如细花微绽的一点清芬,一闪即没了。并无血泪咆哮,也没有暗藏家国蕴义,就是近似于呼吸的微妙情爱,红炭火黯下去,又死灰复燃,然后炽亮一下,也就冷下来。不过每个时代,总有人推诿这是小品,不如大史诗的杰作震撼人心。

遇见熟人,赞叹此片修复得好,岁月的斑驳消失了,剩下似水流年洗过的清丽和隽永,如诗如画——朦胧的憧憬,如细花微绽的一点清芬,一闪即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