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回自己,应每天留点时间躲一躲,再不然,每周留点时间躲躲,再不然,每个月花点时间躲躲。
善躲的古人,有竹林七贤,有王维。竹林七贤的“躲”,是不得不为的行径,叫人唏嘘。王维懂得如何仅仅从“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知晓周遭行人之动态而叫人见不着他。他亦懂得如何将自己藏得隐蔽,藏得即使与路人距离相近得可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也丝毫不露行迹(“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真正的躲,并非见人就避,像王维那般,躲得独他知人而人皆不知他,已是境界。此君善躲,乃古往今来“躲猫猫”达人也。
孩童时期读的好些故事皆提到树屋。玩耍的孩子们在树上建木屋,他们在木屋里嬉耍玩闹、读书睡觉,每每在里头耗上大半天的时光,直到被大人们叫去吃晚餐为止。漫画《凯文的幻虎世界》里的凯文与霍布斯虎就常常在木屋里嬉闹。直到现在我依然会幻想,倘若能拥有自己的树屋,用来躲,那多好。
懂得躲,便懂得如何静心。善躲之人不会寂寞,在空寂之中得以体会生命的生机勃勃,触及生命本身具有的安恬自在。
好躲的所在,必须能让人感觉安全自在,曾遇与一位年轻人一起工作,到了午饭时间,大伙儿一起吃饭去,她却不见了,只见她躲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乐了,走到桌前蹲下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吖,她感觉很自在,她什么都不需要。
世人多爱热闹,渴望热闹,趋向热闹,但再爱热闹的人也有需要好好躲着的时候。不难看见下班驱车回家的人,到家了,总先不回家,独自躲在车里呆坐,一坐就是大半个钟头,下车前还须深吸一口气才能有下车的力气。不难看见放学的孩子在组屋楼下来来回回行走晃荡,一个午后过去了,天也黑了,方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作家罗尔德·达尔有一间小木屋,小木屋离他的房子不远,他总在小木屋里书写创作。他每日的行程惬意得很:吃完早餐,走出房子,步行到小木屋,小木屋里头有桌子椅子,有文具和纸张,他会花大半天坐在桌前刨铅笔,摊开纸张,慢慢书写…… 每一个创作者必然都会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一间木屋,让人躲在其中,太让人向往了。
如此一来,处处皆是好躲之处了。
这座城市好躲的地方不多,但厕所好躲,图书馆好躲,楼梯口好躲,公园呢,只要不受蚊虫叮咬,勉强亦可列为好躲之处。除此之外,咖啡馆或食阁或购物中心未必便是好躲之所在,这些去处皆要求人们消费,好躲的地方已经难觅,倘若还须掏钱才能换得匿身之所,便不是最理想的好躲之处了;且这些地方又无法让人躲得太久,时间到了,人便无所遁形了,叫人躲得如此战战兢兢,怎么还能算是“好躲之处”?
让我好钦羡。一个懂得在桌子底下找到自己的天地的人,多难得。倘若再让我看到一个独自躲在桌子底下自得其乐的少年,我是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走过去打扰人了,太不知趣了。
躲,为了找回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世界愈发纷扰,容易教人迷失。为了寻回自己,应每天留点时间躲一躲,再不然,每周留点时间躲躲,再不然,每个月花点时间躲躲。这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树屋,没有木屋,亦无妨,心里自由,即可。
亦想向西西学习。听说她居住空间甚小,家里杂物也甚多,可她就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推到屋子一角落,再把高高的橱柜拉过来作第三面墙,就这样在小而杂乱的屋子里竟也打造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任她躲于其中,创作书写。
每个孩子必然都曾在自己的桌底下、床底下、衣柜里、橱柜后面躲过,且绝非因恐惧而躲,而是为了享受独处时难能可贵的自由。在方寸之间躲着,享受一个人的自由时光,可谓之“躲”,或谓之“藏”,或谓之“避”,然更像是“觅”—— 因为自由难得,须要寻之觅之。
善躲的人,随时都能躲,能在众目睽睽之中藏身匿迹,且无人会发觉此人已消失。善躲的人只须起心动念,便可穿梭至无人可去之地。列子还须御风而行,他们只须启动想像,便可翱翔—— 我授课时,孩子们目光呆滞了,神游太虚了,我便知道,他们躲了,留我一人在课室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