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淡出

女儿看在眼里,心里非常难过。有一天晚上来到她房里。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他回家不是偶然的。余少梅的哥哥带了几条大汉冲进画室把他痛打一顿,一番警告后把她带走。他养好伤就回家。

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回来。他的回来与离开一样突然,一样令她手足无措。他从来就没有考虑她的感受,不管做什么,不管以前或现在,他行事永远随心所欲。

在外头开油画班是最好的出口。

他的确还没长大。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他从不抱孩子。照顾孩子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他每天就管上课和教画。家里大小事他也从来不理,全是她一个人在操持。那个时代好像很多男人都这样,没有人觉得不妥。他对孩子的情感很淡薄,孩子们都怕他,两个儿子尤甚。但他也得拿出当父亲的威严,规定孩子必须学一门艺术。比如大女儿学钢琴,老二学水墨画。到了小儿子,他竟然啥都不学就喜欢打篮球。终于就连他也无法控制孩子了。两个儿子都出国念书后,他自己也离家出走了。

妈咪你不要这样。

近来她不知怎地又看到这幅画,想起他解释过的画意。以前对这幅画完全无感,此刻心中暗想:他离家出去谈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就回家来跟她“重晚晴”。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忙完佛堂的事后,回家前她照例到素食餐馆给自己和女儿打饭。她吃全素已经很多年。付钱时突然想到家里多一个人,她又买一包菜色与女儿一模一样的荤饭。

1986年赴美国念书,她说:“淹留美国10年,除散文小品之外,没再写小说。"1996年返新,任职南大。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十年或二十年后,如果还活着,她会像以前那样,泡一壶他喜欢的乌龙茶搁在他身边的茶几上,然后默默走开。人间晚晴如何,届时自有分晓。

次日她如常起身,发现他坐在饭厅里还吓了一跳。她忘记他回来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自由恋爱已经普及,但他们的婚姻竟然没有经过恋爱也无所谓自由。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他哥不婚,他母亲年纪大了想抱孙,就这么老套简单。有人捎来几张照片,他母亲挑中一个样子清纯秀气的女孩,让他看了一下。他不要,说要找个读书比较多的。母亲说,读书多的都在挑人,还由你挑吗?他又怪她姓龚,那时大家还在写繁体字,他说笔画太多,分明就是和他姓丁的对着干。母亲笑了,哟!姓什么还由得人吗?又说,名字倒是好,若菊,那不是很淡雅吗?还学过裁缝呢!将来孩子的衣服都不必买了。他皱起眉头:裁衣?那不就像煮饭那样的技能吗?再说,大家都买成衣了,还有谁需要裁衣啊?后来母亲逼得紧,他看她长得也确实顺眼,于是敲锣打鼓很快就结婚了。

1.重现

接下来每天都是这样。她不开口,他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他一定以为她还恨他。其实,恨还算是某种感情,她是连恨都没有了。对他,她已经产生不出任何情绪。

老有人劝她:人老了应该冰释前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啊!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应该被原谅。还没有一个对她说:你的委屈我懂,我挺你。佛堂里的老菜姑知道她丈夫回家,对她说:若菊啊!该放下的都应该放下。她说:我早就放下了,不再捡起来了。近年她的人生哲学也有些精进,其中,“放下”就是最融会贯通的功课。菜姑开导她:你可以和佛友们称兄道弟,也可以把他当成朋友。她嘿嘿笑道:我们已经是屋友了。

说来好笑,他走后若菊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她本来就有点怕他,每次被他那双犀利的眼光一瞪她就说不出话来。他跟她讲话总是像家长跟孩子或老师跟学生讲话的口吻,都是教训的姿态。他不在家她再也不必担心如何回应或与他交流,也不必看他一脸的厌恶。

这样是怎样?她静静望着女儿,冷得如同一块冰岩。

他离家后认识她的人都表示同情,她只觉得烦。她母亲来找她,主要是劝她:如果他没提出离婚就不要离。其实她心里也是那样想,为什么要离婚?又不是她的错。母亲说:你就当他是个离家出走的坏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回家的。哦!他竟然变成坏“孩子”了?一个已婚男人随时可以出走,是因为他还没长大吗?

这样是怎样?

她给自己烤了面包,坐在她惯常坐的位子上啃面包喝美禄。他坐在对面,静静吃着他给自己弄的麦片糊,喝三合一咖啡。她再也不必为他准备早餐了!想到这个她差点就笑起来。他可能以为她会和他谈话,就像以前那样。总是她开口说一句他就很不耐烦回答或根本不回答,然后她就会很自卑默默低下头。如今不必开口的感觉真好!吃了早餐她洗好自己的杯碟就回房。中午她换了衣服,与佛友约好要送慈善用品到孤儿院去。他在客厅里翻报纸。她感觉到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游走。她取了车钥匙走到玄关穿鞋,身后听到他问:要出去啦?

他走后老有人来告诉她画室里的旖旎风光。她不想听但是朋友觉得有义务把某些细节反映给她。人们喜欢看戏,别人闹家变总能提供某种疗愈的娱乐趣味。她想,那应该就是他一直想要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吧?听说余少梅长得可好看,人家是老师,当然读书比较多。还会唱歌呢,不像她一开口就是鸭子嘎嘎叫。最重要是,人家年轻啊!也不知道是他追她还是她追他,反正一碰就谱出美丽的新曲。为什么突然又回来?她懊恼地想,你就不能一直不回来吗?

2003年受马来西亚《南洋商报》之邀,撰写专栏至今。2018年退休后,“重启搁浅的小说书写,有点近乡情怯。”毕竟“一晃已35年”,所以“积压了很久,已经快发霉的故事,写出来竟有如清货仓的痛快,也有还文债的舒泰。希望能回到当年‘嗜写小说’的境地”。

女儿无话可说,把她抱了一下说:妈咪,你的委屈,我都知道。可是他现在老了,你也老了。你们以后要怎样呢?

文戈原名郭淑云,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退休副教授。

然后,跟他学画的幼儿园教师余少梅成为他的恋人。大家都知道,只有若菊蒙在鼓里。也难怪,她的朋友与他的朋友从不交叉,所有的秘密都没有机会从一个方向流向另一个方向。很久之后才有人告诉她。她于是问他,你与那个余少梅怎么回事?他说:你别听别人胡说!他就是那种撒谎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人,主要因为他觉得理所当然。他已经完成母亲的要求,也完成传宗接代的责任,难道就不能得到丁点奖励吗?他从来不必掩盖或承认什么,因为心里完全没有愧疚,就连搬出去那天也理直气壮。整理好两只皮箱,一只装衣服,一只装画具。在门口对她说:我搬去画室了。他的行动她从来不敢过问,离开家他当然也无须解释。说他对她视若无睹还是客气的,他根本就看不到她。

她这一说女儿吓一跳。爸刚回来可别又走掉了妈!女儿想:妈妈真的跟以前不一样。她不敢再说了,怕逼出事来。

我不是那样说。

画室很大,他用三合板把一个角落隔开,弄张床,整理成一个小房间。有时他也在画室里过夜,久之成为习惯,他慢慢把生活上需要的东西都搬到画室去。

她说:妈咪,你就原谅他吧!她淡淡地说:他有求我原谅吗?女儿说,我都看到了,他跟你说话你都不理他。她说:你觉得他很委屈啊?以前多少次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你知道吗?

母亲年轻守寡,他是个孝顺儿,结婚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责任,倒也没有后悔。但是婚后的日子过得要说多拗扭就有多拗扭。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他喜欢的菜,当初这门亲事也是她母亲做主的。她如果不赶紧嫁,未婚先孕的妹妹可不能等。她母亲坚信年长的必须先结婚,否则妹妹结婚时就得从姐姐一件高挂的裤裆下低头钻过去,未免有些难看。那件事当然他们丁家不知道。婚后她快手快脚几年内就给他生了一女二男,丁家总算有后。他母亲在她生下小儿子之后病逝,生前算是有享受过儿孙绕膝的幸福感。这一点,他是感激她的。

他继续每天到学院教课,放学后教油画班,晚上就回到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另一个余少梅出现,她无所谓。反正不管他出走或回来,她已经淡出他的生活画面。女儿还说,你们都老了,以后怎么办。跟他哪有什么以后?淡出就是她的前景。

1960年代末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南洋商报·青年文艺》和《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970至80年代长期给《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撰写长篇连载小说,新马同日刊载。

房子还是他的呢,他竟然问,我想回家,可以吗?她其实很想朝他啐一大口唾沫,问他:你还有脸回来吗?如果那样做,她就马上成为他常说的“低俗的人”。一个低俗的、被遗弃的人妻,除了不言不语,她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想开口说话的时间点已经过去很久了。

当他提着皮箱出现在铁门外的时候,若菊正想到佛堂去为一个临终的佛友助念。看到他好像看到鬼,有几秒她以为眼花了。将近两年没见到他,差点认不出来。他目光灼灼望着她说:我想回家,可以吗?

婚后才发现,她长相不错可是声音难听,一开口就嘎嘎声好像母鸭子。说话没技巧也没深度,语言无味,来来去去就是那一点词汇。不外就是肚子饿了吗?饭做好了,这是你的茶,菜要不要热一下等等,与她简直就无话可谈。他的画作她完全看不懂,对她的嫌弃与日俱增,越来越觉得她配不上自己。要不是为了母亲,他不会搬一口铁笼子来套死自己。

所以现在他做的事情都可以原谅了?

他回家后她总觉得家里好像多了一个陌生人,在屋子里有时得留意才能避免相撞。他又好像一直很想与她相撞那样,总是突然间出现在她出现的地方。有一天,她弄好饭进了一下厕所,他竟然赶紧添饭布筷子。她厕所出来他就喊她吃饭,她觉得挺别扭的。如往常一样不看他,坐在自己的位子默默吃饭,他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默默吃饭。平时女儿在家他们可以分别和女儿谈话,那日女儿公司开会她无法回家吃饭,那一顿饭吃得极不舒服。她刚放下碗筷他竟然抢着收了去洗。她漠然回房去。

她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到那样。

可是他一直无法对她产生任何爱恋的情愫。有时觉得自己像鲁迅,是旧式婚姻的牺牲品。他想要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他想,人家徐志摩可以,我怎么不可以?结婚生子是母亲的意愿,生了三个孩子以后,他觉得够了。于是也不须要继续与她睡在同一个房间。

那时我们都还小。

什么以后?她冷冷说:他要回来就回来,要走随时可以走。我无所谓。他如果要我走,我也可以去佛堂当菜姑的。没有什么大不了。

刚结婚的时候他们的性事不频繁,他有兴致的时候通常都是在想念别人的时候,都是谁她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可以闭着眼睛不必看他,与他行周公之礼常常希望他快点完事她可以赶紧清洗。还有一件比较难启齿的事。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身体没调养好,她就落下妇科病。外阴瘙痒和尿道炎几乎像感冒动不动就来侵,她也不敢告诉他。他搬出去后她的妇科病突然就好了。

你们就这样下去吗?

你可以把他供在神台上啊!我无所谓。

饭厅对墙有一幅很大的油画,是他早年的作品。画题是《人间重晚晴》,是油画风格的山水图,很浓烈的色彩。图中有夕照彩霞,渔舟唱晚,岸边垂柳归鸦和垂钓的人。记得多年前她曾问他画题的意思,他解释了。这幅画一直挂在饭厅墙上,久了成为墙的一部分就渐渐看不到。近来她不知怎地又看到这幅画,想起他解释过的画意。以前对这幅画完全无感,此刻心中暗想:他离家出去谈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就回家来跟她“重晚晴”。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记得多年前她曾问他画题的意思,他解释了。这幅画一直挂在饭厅墙上,久了成为墙的一部分就渐渐看不到。

回到家里,发现他已经安顿下来。他们早已分房多年,他就像出国旅行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带回来的皮箱已经清空,衣服都挂起来了。貌似留下来不走了,应是与余少梅分手了吧!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后来她也知道画室里别有洞天,他把房间布置好,余少梅就搬进去。本来以为他们会到外地去双宿双飞,谁知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城里同居。也就是说,在她鼻尖底下公然苟合,视她为无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竟然愿意与近五旬的已婚男子泡在一起,到底为什么呢?她想不透。

他一直刻意讨好她,盼望跟她谈话。他越是这样,她越厌倦。以前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听到或装聋子,为什么现在他开腔了她就必须回应呢?他不是最讨厌她的声音吗,那么就让他永远听不到!如今,缄默是她仅有的资产,冷漠是终极的防御。

她把买回来的晚餐搁在餐桌上。如往常一样,她与女儿一起用餐。他一直在房里没出现。两个儿子都出国念书后,家里就只有她和女儿,日子过得非常宁静。孩子还小的时候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给人裁衣服。那时家里常有到来给她量身的女性顾客进出,看到她们他就眉头紧缩很厌烦的样子。他出走后她到佛堂当义工就不再给人裁衣。他依旧按月把家用汇到她的户头,由她安排孩子的教育费和生活费,他讨厌管事和理财,认为是俗事。说起来她经济上并没有任何损失,只是没有老公在身边而已。当然她不能跟别人说,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是更舒服自在的。

她收回视线,开了铁门走出去再把铁门拉上。他怔怔望着自己家的铁门被关上,看着她走向车子。她一句话都没说,心头却非常混乱。发动车子时,她听到女儿兴奋的呼喊从屋里飞出来:爸爸,你回来啦!倒退车子时,眼角瞄到她小跑着出来打开铁花门,接过皮箱满脸笑容把他引进屋子里。

如此无视于她不管是肉体或精神存在的一个人,如何会成为她的丈夫呢?想来也是自己当年太天真。嫁给他的时候以为自己嫁得好,跟闺蜜谈起也不免私心窃喜。一个只有中学学历的平凡女子,竟然嫁给艺术家,是几世修到的福气啊!其实60年代女子能念完中学也算不错了,但与他比起来还差得远。他美术专科毕业后就到工艺学院任职,在艺术系教纯美术,除正课外还开成人油画班。有人问他为何不开儿童班,他说时间不好分配,其实他对儿童完全没有耐心。他在城里一栋商业大楼租了一个办公室当画室,课后的时间都消磨在画室里。教画以外他也搞创作,主要是油画,偶尔有人买下他的画,他常说自己的画仅是业余“游戏之作”。其实她知道,他开油画班是因为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