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该安全起见,什么时候不要大惊小怪,实在难拿捏。
许多年后这些人体以进击的巨人之形貌进驻漫画家画页,霸占了记忆,变成超巨型巨人突破玛利亚之墙。交出心脏吧,夺回城墙,走出樊笼发现世界之大,同时发现世界之小,人类心眼之小,各种贪婪与残酷,虚构的历史,虚构的认同,变身巨人吧,吞噬一切直到灭族涅槃,人类就是可怕病毒,应该停止繁衍……
不准堂食,居家办公,排队注射疫苗,人们为安全起见做了很多事,可是奥运却不在“为安全起见”之列。
埃里克森突然倒下,直播拍摄到他双眼圆睁的画面,心脏骤停,你我他,世界停顿,丹麦球员围在昏厥的队友周边,如象群保护小象,急救人员十分钟心肺复苏终于把埃里克森从地狱拉了回来。
应该问“有没有必要”才对吧?
其实我不相信IOC主席巴赫所谓“奥运将是人类危机黑暗隧道终点的光明”,东京硬着头皮举办奥运无非与金钱、与政治有关。
伤病如影随形,特雷·杨不小心踩到场边裁判,滑了一交,脚踝一拐,老鹰的战情急转直下。
奥运办不办,成了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这一切都可以延伸,可以隐喻,生活与政治的连动关系,反应与反作用力,隐忍就能解决问题?还是徒增新伤?幸好我们都戴着口罩,他可以假装没有看穿我的慌乱。
3.
偶然听到哈特森形容伯格坎普,马上记录下来,“如果他在雪地上踢球,他不会留下足迹。”
医生把手指伸进菊花核心,顺时针转动,告诉我前列腺的位置,没有异样,但他安全起见还是写了一封信,请我找专科。
然后故事就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90分钟的比赛往往在某个瞬间决定结局,宿命。
卡尔维诺说:“忧郁是添加了轻松感的悲哀,幽默则是失去了实体重量感的喜剧。”
2.
我记得现场有一股奇怪的塑化气味,那些人体感觉生前都是精瘦健康,全是万里挑一的好身材,整个场馆没有一个胖子,当时曾补脑,凡有人逛展落单就会被抓进实验室摘取内脏剥去皮囊,剩下肌肉与骨骼,防腐展览,连环杀人不留痕迹。
总之,大瘟疫时期,任何事都要安全起见。
然后我就被拉上跑步机,护士有点吓到,你血压飙好高,很紧张吗?我不好意思说菊花的事,只好东拉西扯,一如那年轻医生检查前也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不可以?
喔,所以说伯格坎普是轻,是卡尔维诺提醒我们的“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应该像柏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里去”,换一种方法观察世界。
推拿师麦克把我翻过来,他的大力金刚指戳入我的鼠蹊,那种猝不及防的疼痛与痒,让我怀疑这套疗程是不是类似俞岱岩遭遇的阴谋,某种偷龙转凤。
凌晨两点钟,捷克2比0战胜荷兰。赛前谁都看好风车国,橙衣右卫邓弗里斯像风火轮,满场都是他烧出的痕迹。放眼整个欧洲,同个位置,没人比他火,他的风风火火让没花心思设计球衣的捷克骑兵有了爆冷的对比。他们说风车国是被自己打败的,后卫德利赫特荒唐出手捞走希克的进球机会,根据律令,他必须接受裁决,橙色原来不是破晓,是夕阳,火烧云的红艳艳是死灭的前奏,谁叫德利赫特违反了足球最基础的定义?请用脚,专业一点好吗?
几年前到日本九州自驾游,从博多南下熊本,要穿过好多山,汽车从黑暗隧道钻出来,爽朗的日光让秋天不那么寒凉,但很快又是另一个隧道,黑暗与光明其实首尾相连,短暂的风景才因而更美吧。
医生给埃里克森植入心脏自动除颤器,他出院后先到训练基地见见队友,接着回家陪家人。
又如减肥没有局部,一切都要从整体处理,仿佛也能探索出一种哲学:欲速则不达,改变只能循序渐进,革命代价高。腰伤可能来自不当摄取YouTube瑜伽姿势,巴拉瓦伽扭转简单易学,猫式听说可以瘦肚子,练习几天确实纾解背痛,心急挑战进阶课程,影片里老师来了招复杂的不知名双ㄇ伸腿动作,基本功不及格的我自然要受伤。
天杀的瘟疫。
仿佛伯格坎普是风,是雪,是冷冽,是水过无痕,是感受,是形而上,是刹那神启后心灵深处的涟漪。
无常。
我也想回家。
伯格坎普与吿鲁夫的荷兰,完美风格的鼻祖,而他们从未尝到冠军滋味,只有苦涩,只有忧郁。
不小心让会议与身体检查重叠,不知会交叠出什么新的变种病毒?
体检报告似心药,虽然数据一点也读不懂,读完却放下一万个心,就好像听巴洛克音乐,声部繁复,类似的旋律纠缠衍生,有点小伤感,忽而转入轻快弹跳的短音,激昂,终结于明亮的大和弦,一点也搞不明白却,欸,感觉心情好多了。
4.
我习惯自我解释,毕竟太阳在摩羯,于是把问题归咎欧锦赛,每天看球到两点,假装活在欧洲时区,错乱的地心与磁场牵引体内血管流动如环太平洋火山地脉猖狂。
伯格坎普就是加莱亚诺形容,不顾一切陈规,独自盘带突破贯穿全场摆脱所有防守球员的好小子。这样一名球员每次拿到球,所处的世界即刻增加一个两个甚至不可计数的维度,触球那刻,所有事物都改变了,甚至是钢弹世界观里,新人类可以在驾驶舱里预知未来,强大、无敌却往往悲剧,是漂浮宇宙之轻之无重力之无限扩张之涅槃。
一定是我的狰狞面目让他慈眉善目。他试图解释背部肌肉与腹股沟、鼠蹊部位的连动关系,认定我的疼痛是腰伤病征,必须使劲戳揉,才能松开绷紧的肌群。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我腰没受伤,被他一指贯穿鼠蹊敏感带时,会不会毫无痛感,比如遇上段誉突然奏效的六脉神剑。我对疼痛的反应给了他治急病手段要狠的觉悟,第二轮金刚指过来,我咬紧牙关,心想也许忍一忍就会过去。
等待出发采访奥运的几个月,每天追踪那些新闻,分析冠病确诊与死亡数据如股市行情,内心小宇宙穿过无数黑暗虫洞,有时候还要不断残酷地采访运动员,问他们许多如果的事。有时候剥开一个如果可以看见运动员正在衰颓的自信,有时候他们的答案又能让我找到慰藉。我憧憬的同时,也预设了最坏情境。
视讯会议中,没有一个人打开镜头,我在诊所外找地方坐下,戴口罩,冷清的商厦已记不起它热闹的日子了,而连线中我们却笃定东京奥运铁定举行,病毒不会阻扰这世界最大体育嘉年华的进展。
从前驻公司诊所的女医生却相反,个性谨慎,胃痛了两天啊,要不要写信到肠胃科?吓都吓醒了,过几天饮食特别小心。
全世界都疯了,那就去吧。
从前住甘榜峇鲁,楼下有个毛医生,每次进入诊室,聊天比诊断还多,哪里痛他就检查检查,抬头看我仍有疑惑,就指着桌上的小人模型或墙上海报,这是你的胃,你的肠,解释运作模式,别担心,先观察一阵,继续又聊些别的,有时感觉他更像是心理医生,走出诊室,还真会觉得身体没什么问题。
1.
中学时期新加坡办了场人体展,老师带我们从新山跨过柔佛海峡抵达裕廊的科学博览馆,一个个人类遗体被防腐,脑中闪现爱因斯坦发型的疯狂科学家,将人体皮肉切开,一束束的肌肉一端连着骨,另一端被掀开,人体仿佛钢弹模型机甲外壳被一片片掰开,揭露内构之复杂。腹斜肌一直延伸到腹股沟韧带,阿基里斯腱从脚跟薄薄一片连接到腓肠肌,根本就是绷紧了的塑胶带,难怪NBA球星受伤后总会形容事发时pop了一声,先是威尔金斯,然后是我的科比。
没耐心打基础,世界老这样总这样……不过更大的伤害可能并不在寻求变化之际,而是长期呆坐姿势不佳导致的身体机能僵硬与病变,那是丧尸病毒般的超级慢性感染,求变只不过是把问题凸显了出来。
如今会写信的,只剩下医生了。
伤病总是突如其来。
人生这场马拉松,有时候也会设想自己如果就这样突然倒下会怎样?我的爸妈?我的债务?我的书房?我预购的模型?那些都不再重要。
一定是这种以弱胜强的激情让我血压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