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受灾的小孩告诉斯维拉娜,意外发生第一年麻雀从镇上消失了,第二年麻雀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金龟子也不见了,但是它们没有回来,老师告诉孩子们,也许要再过百年千年金龟子才会回来。
“Vichnaya Pamyat”是东正教悼念亡者的经文,死者成为永恒的记忆,Hildur选择这句经文或许还可以解释为,切尔诺贝利的伤害即永恒之印记。那些还残留在地表上的放射性材料,还将继续裂变辐射几百几千年。
阿舅
斯维拉娜采访的核灾难受害者生活细节中经常出现伏特加酒,那是在医疗资源与常识(刻意的)匮乏下,庶民唯一的解药。那些清理灾区的工人和士兵,被可恨的政府骗入地狱,用最简陋的装备对付看不见的致命的辐射污染。
“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那个孩子说。
《切尔诺贝利》电视剧尾声,以图文的方式简述历史,虚实对应,背景是人声合唱,一个个声部慢慢叠加,重低音,模拟东正教经文音乐,反复吟诵着“Vichnaya Pamyat”(永恒记忆),有时候紧密的和声甚至会产生呼麦的效果。作曲的是冰岛作曲家、大提琴演奏家Hildur Guonadottir,她为《切尔诺贝利》编写的音乐原声带,让观众五个多小时里不自觉总是绷紧了神经。
切尔诺贝利是个巨大的显眼的悲剧,而在我们身边,各式各样官僚主义导致的污染事件每天都在持续着。芊芊,你离开后,我们老家爆发严重污染,金金河被化学废料污染,毒气挥发,五六千人送院,整个区域的学校紧急关闭,当局最后逮捕检控了几个工厂业主,结果最近又发生了空污事件,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晕眩之中,污染就是我们的生态。直到哪天我们把周遭破坏到我们觉得“好美”的时候,我们便抵达爆破的临界。
这种眩迷带有深深的负罪感,我们好像是在欣赏别人的悲剧一样,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残忍很可鄙。
芊芊:
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经典作品《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里,有两件事特别让我眩迷,第一件是伏特加酒,第二件是末日的绝景。
四号炉外的新石棺,2017年竣工,据说可以使用100年。如果人类一直存活下去,就一直要有人有机构每100年去建造石棺,一次一次包扎这个世界的疮口。
斯维拉娜有好几篇,选择用合唱的方式,编排口述者的说词,其中一篇以切尔诺贝利核灾清理前线人员的证言展开,就像是多声部的不和谐和弦,是众声喧哗之剧烈碰撞,是个体裂变辐射相互刺穿,你会听见义勇的士兵自豪于党员身份要成为人民英雄的决心,会听见结束任务病发的工作人员对当年无知的感叹还有他们对上层官僚的卑鄙与暴力的愤恨,会听见认命者的感慨与失语,也会听见他们说一些自嘲的话,描述自己的老婆因恐惧而带着孩子离他而去的不可自拔,还会听见灾难恢复平静后他们说:“我们在这里像陌生人,他们甚至把我们分开埋葬,好像我们是外星人。”
书本里,另一个士兵说:“那个地方会颠覆你的想法,事情的条理都被打乱……最糟糕的,也最让人费解的是一切那么美!”在那样一个极端的世界里,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竟然是不可思议的美丽场景,世界静穆,天空泛着极光一样的光圈,树木结果累累。连续剧第一集里核电厂爆炸时,小镇居民还聚集在桥上眺望灾场,忍不住赞声“好美”——那是死亡之舞,灭绝之魅。阅读历史的时候,经常会怀疑,人类心中住着破坏之神。破坏赋予人类力量,有时候我们会从小宝宝身上看到这种破坏的原始动能,他想摔坏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人性本恶,所以社会要用防治的方式,才会想到要利用分权的模式互相抗衡,提出用法治来维持秩序。可是共产主义乌托邦信仰党国机器,缺乏防范措施,当一切都是完美无缺不容诋毁的时候,一般人的生活就变成洪水猛兽,对上要阿谀奉承,对下则残暴无度。
HBO改编的迷你剧《切尔诺贝利》为我们梳理了核泄漏事件,从比较政治的层面为我们揭示这场灾难的起源:极权政治造成的盲目无知。苏俄那一层一层腐蚀的社会,让一个可以避免的科学问题演变成灾难。苏联共产主义乌托邦,于1986年4月26日凌晨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四号炉大爆炸开始消亡,而那个衰败的过程,无情无知的官僚体系仿佛还要大肆迫害其他人才甘心的样子,尽情扩大了伤害,为世界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书中一名士兵描述的画面后来也出现在《切尔诺贝利》剧集里:三个在隔离区猎杀动物的士兵,在废置的住宅小区小广场前吃东西,背后墙上挂着岌岌可危的横幅写着:“我们的目标是促进全体人类之幸福”,何其反讽。到如今,仍有人高呼要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努力”,那是要多傲慢才能说得出口的话。傲慢最是可怕,因为傲慢的结果是无知,无知是鸦片,共产主义乌托邦已经在30几年前通过切尔诺贝利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