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常常越洋通话,彼此交流生活感触,互相鼓舞打气。你们都曾经献身工运,反对殖民统治,为社会进步奋斗大半生。你们无愧生涯,不负青春。如今老卢90高龄,你也已经85岁了,说你们是风烛残年,那都是旁人的看法,你们期许余生是风中一盏光焰,持续燃烧,点亮自己,也点亮周围。

老卢确实让人挂怀。2016年底我和他第一次在香港的太古地铁站见面,远远只见一个衣衫整洁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走近了才发现还套着颈箍。他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两年后到他家探访,那时他的老伴已经失智,他更是耄耋之年,多病缠身,不时两人一起入院,分别在不同的病房留医。他们的家居,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老伴的去世,会不会把几十年建立的生活打个落花流水?他如何终日面对飘泛着女主人气息的居室?然而,几年下来,他以生命的坚韧,安排好每一个日子,他整理,书写,出版了纪念妻子的文集;他以当年在牢狱里学得的马来文,为本地诗人的华文诗集做翻译,于2020年顺利出版了;他的短文,不时出现在各家报刊里。他在回忆和书写中疗愈。

也许有人会问,今天中文读者日渐萎缩,写下几十篇文章,出版几本新书,有多大意义?确实有人“躺平”了,不写了,甚至即便有十几万,几十万发表过的文稿,也无意整理结集出版,还有谁看呢?读者在哪里?出版了摆在家里?意兴阑珊投射的是一阕时代的悲歌,无奈的选择饱含着苍凉和苦涩。

你细述在医院的日子,除了由衷感激护士们的照料,还把躺在病榻上的时光过得充实有意义,“写了40几篇短文!”“老人睡不多,我三四点钟醒来,就在床上写东西。那时很静,特别有灵感。”

记得那次在国家图书馆,一场文化活动结束,你刚离开会场,霎时无法站立,呼吸困难,脸色发青。你曾有过心血管病的病历,有人掏出速效救心丹让你含着,赶紧电召救护车。春节前倒地也是你嘱身边人叫救护车送医院的。

自2017年以来,你与远在香港的知交老卢,合作出版了两本书;加上个人的,再邀来另一位也是年逾八秩的文友出一本合集,四年里先后四本书面世——“因为老人有话说。” “黄金岁月到来,对老年人来说是第二次燃放生命之火花。我们要活得更有精神与活力。”“我们写书,说明我们老有所学,老有所为;书出版了,老有所乐!”

这是你第五次紧急送院,留医,也是住医院最长的一次——在医院动过腿部手术,然后转到社区医院,物理治疗,复健,让自己能够下床站立——前后两个月。春节前你到住家楼下小商店想买点东西,小店窄仄,货杂叠堆,一触碰掀翻下来,你被压倒卧地不起。你说,因为贫血头晕,才会站不稳。

传说这样一个故事,将军在战场上备受挫折,向上报告时写道“屡战屡败”。幕僚建议调整一下顺序,改为“屡败屡战”。言说的是一样的事实,阐释的却是不一样的精神状态。生命对于衰老、死亡的挑战,诚然是一个悲剧的宿命,却要把“屡战屡败”,改写为“屡败屡战”! 如你,如老卢,以你们的作为,以病榻上的文字,书写着《老人与海》中老渔夫的生命意志:“但是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不能被打败。”

你说你出院回家了,租一辆救护车回去的。听我说要去医院接你,你一直说不好,不要,不必!还在疫情呢!医院不接受探访的。原来你已盘算好,“花100块钱,不贵。”

2019年与老卢半个多世纪患难与共的伴侣去世,她也是你多年的老友,你一直念叨着,要去香港探望。82岁的病躯,飞2500多公里,去抚慰87岁的伤恸。我说你要去我跟你一起。然而终究去不成,查看日程,你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复诊,向医院报到已成日常作息。

手机传来你的声音,有些许的苍老喑哑,却没有丝毫颓靡丧气。甚至透着一股不向困厄屈服的昂扬,饱满而令人鼓舞。

你们却给出不一样的回答。你们默默地,不懈地笔耕,记往昔峥嵘,抒暮年心绪,更在乎,享受写作的过程。并非“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而是此刻身心的安顿,充实是更可贵的回报。你们曾经把自己给过业务,家庭,亲友,给过社会,人群,如今更多地,好好地做回自己。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这就是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