粿条嫂做70大寿的时候,孩子们都回到家里。粿条佬也快80,他耳朵有点背,但身体还算健壮,还会梦到粿条厂呢!那天一家老小闹哄哄挤在厨房里吃寿面,靠墙的砖台上堆满不锈钢饭格,一层层在灯光下发出岁月的质感和过往记忆的光彩。他突然觉得一生算没白过,现在最开心就是每天醒来可以看到粿条嫂。阿丽带回来女朋友阿玲,她说她们是结义姐妹,要永远在一起。粿条嫂说,好啊!那我总共有十个孩子了!

阿雄的Tingkat生意越来越好,村人都学城里人不喜欢做饭了。阿丽和阿亭中学毕业后,阿雄把他们送到城里最烧钱的私人专科学院。粿条佬也不反对,连粿条嫂都觉得,留在周村是死路一条。小村镇从来只有两条路,要么蓬勃发展要么默默消亡。孩子们出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出去。回到周村的时候,他们都不说外边的事。家里人看不到他们在外的生活,也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好像要回到家还原“九兄弟家”的身份,他们的生活境况才有所揭露。阿亭学烹饪,粿条佬心里嘀咕,煮饭还得花钱念吗?小儿子后来顶着古怪的白色高帽子在星级餐馆当厨师,换了一家又一家,不知道换了第几家之后就辞职回周村。阿丽念酒店管理,她的性格跳脱,没念完就到处打工。也是从一家酒店跳到另一家,在城里呆了好几年,慢慢就有叠叠的沧桑折皱爬在额头。

1. 龙凤胎

3.真相使人自由

粿条嫂是穷过来的,工厂赚钱她一样节俭过活。她懂得如何把一块钱当两块用,黜衣节食的日子难不倒她。粿条佬发生意外后她觉得不想办法赚钱不行了。能做什么呢?粿条佬一辈子除了生产粿条没做过别的。粿条嫂说,我每天都在煮饭,我能煮很多菜肴,我们就做吃的吧!粿条佬说,哪有钱开店啊?粿条嫂说,我们不开店,我在家里煮,给人包伙食。粿条佬说,谁来包你的伙食?大家不都在家煮饭吗?粿条嫂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很多人其实不想做饭,因为要吃不能不做啊!

终于发生一件事,让罗厘嫂稍有快意恩仇之感:粿条佬的粿条厂突然倒闭!

粿条嫂说,傻孩子,不必说,妈妈早就知道了。不过你别告诉爸爸,他比较落伍,你别吓到他。

2. Tingkat人生

孩子出生后要领出生证,粿条佬很为难,他认识的字好像都用过了。先出生的女儿他想取名“美丽”,粿条嫂说太俗气,于是折衷叫“雅丽”。那么儿子呢?他说,就叫“阿尾”吧!最后一个了!当然就给老婆骂一顿,说哪有人叫阿尾的?以后朋友会笑他拉猪尾!他心里想,不是拉猪尾是什么?难道还要再生?但他不敢多说。

儿子们长大那些年,每天光着上身精溜溜在身边团团转,还一个个轮流变声。屋里总有一个变声期的喉管如昏鸦嘶嗄,不小心拔高嗓子就全盘走调。一个崽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下一个又开始嘶哑了。她是张翼护崽的母鸡默默等待鸡仔蜕变成公鸡。孩子在屋外玩耍,邻居看到就会问,喂,小弟弟,你是排第几的?回说阿三或阿五,连名字都免了,反正说了也没人记得。人家说老来身边得有个小棉袄才贴心,她多么希望有个女娃啊!怀上后她一日日盼着,对着祖先牌位都不知喃喃说了多少话。

包伙食的生意渐渐上轨了,但粿条嫂和粿条佬却没有变成Tingkat嫂和Tingkat佬。先前的绰号虽与现况不符,但早已凝固为标识身份的符号。与粿条相关的事如影随形在周村人的记忆里。

后来大家才知道,阿雄喜欢罗厘嫂第四的女儿阿凤。小时候街坊的孩子都玩在一起,从街头疯到街尾;有时我到你家,有时你到我家。大一点的时候就知道心里装了谁,渐渐锁定一个。那时他们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吧!阿凤说,你不要再来我家了,妈妈看到你就骂我。可是阿雄一看到罗厘嫂骑着脚踏车经过他家门口,就飞快到阿凤家找她。有时他和阿凤在路上相遇停下来说话,被罗厘嫂撞到就对他翻白眼,朝阿凤吼:贱货,还不回家去?尖刻的言辞让阿雄心头犯怵,但他没停止喜欢阿凤。粿条厂倒闭后,阿凤也没有停止喜欢阿雄。

阿丽带回来女朋友阿玲,她说她们是结义姐妹,要永远在一起。粿条嫂说,好啊!那我总共有十个孩子了!

粿条嫂说:想改什么名?他说,还没想到。

粿条嫂叫阿雄问同学。阿雄有些同学从偏远村镇到B镇寄宿上学,每天在学校食堂打饭都吃怕了。同学曾到家里与阿雄讨论功课,粿条嫂请他们吃饭,大家吃得满嘴油光都说好吃。谁都知道阿雄妈能煮,阿雄那一身肌肉就是活广告。一问之下果然就有同学要包伙食。

最初由阿雄去送饭,后来粿条佬也加入送饭行列。过了些时候,粿条佬把老大老二也叫回来帮忙。老三干了别的也就随他去了。粿条厂倒闭的时候老三说了些重话,估计回来也尴尬。厨房里需要更多人手,上小学的龙凤胎就给妈妈打下手,装饭布菜都是他们的活。不久就有人来问粿条佬,要不要合股做Tingkat生意,找一个店面把外卖做大。菜色由粿条嫂决定,也可以多雇几个炊煮助手。粿条佬说他得问粿条嫂,他们家现在是粿条嫂说了算。他后来没问粿条嫂就拒绝了那人,被骗后他不再相信与人合股这种事了。他也不想把生意“做大”,先前就是想做大才受骗。他现在只想学粿条嫂常说的,够吃就好。

粿条嫂又怀孕了。如果生下来又是男孩,街坊口里的“七兄弟家的”就得改为“八兄弟家的”了。粿条嫂坚信隔壁老太说的:如果一直生男得生七个,第八个才会是女的。为了得个女儿她必须再生一胎。怀上的时候老七阿辉已经六岁了,粿条佬说,这么老还生孩子,会给人家笑的。粿条嫂说,笑也是笑我不是笑你!不是说老蚌生珠吗?这次肯定是女儿了!

阿亭说,爸知道了,我先跟他说的。笑了笑又说,我还想改名。

眼看粿条嫂肚皮越涨越大,邻居比孕妇更焦虑,不知是男是女!粿条嫂生孩子早已轻车熟路,大家都说她像母鸡下蛋。不管在厨房或厕所或在去买酱油的路上,她都能把孩子生出来。老七就是掉入马桶那个,谁要提起此事他都跟你拼命。

周村的年轻人后来都涌向大城市,或北上或南下,总是出去的人多回来的少,边缘小乡逐渐荒凉人口萎缩。后来出生的孩童,都不认识年长的同一代人。老六老七也渐行渐远。老六当工程师与钢骨水泥为伍,黑得像鬼。老七加入跨国公司生产保健品,粿条佬想,不也一样是卖东西,需要跑那么远去卖吗?不过已经到了很多人都到处乱跑的时代,粿条佬也没有话说了。

周村就是怪事多。带情色意味的故事总留下隐秘的细节让村人辗转传述。比如,老婆跟人跑了又回来把老公的新欢轰出门;男人在外姘居命令老婆与姘头平分家用;一个屋檐下二男共事一女的奇异组合,还有当然就是老生儿子或老生女儿的怪事。

晚上哥哥们都走了,阿亭扶妈妈进睡房,在她身边静静躺着。所有的孩子只有阿亭喜欢躺在妈妈身边。粿条嫂轻轻抚摸他瘦削的背脊,母子心中和美安宁。

坊间传说粿条佬交了损友,诱引他投资某国土地开发被骗,吃了哑巴亏。老大阿勇、老二阿强和老三阿豪都在粿条厂工作领薪,各有家庭负担,工厂倒闭他们对老爸诸多埋怨。老四阿伟在外地生活不受影响,这小子从小就决定要离开小镇。手指有长短,他是那截向前突出最多的中指。中学毕业非要到城里念大专不可,摸熟了科系套路扶摇直上,毕业后就在城里任职。老六阿健和老七阿辉在B镇念完初中,就被老四接到城里念书,还建议以后也留在城里。粿条佬不同意,与老四不时有些价值观的冲突,如今倒也没话说了。老五阿雄还在镇上念中学,他只想留在家里。他说,兄弟都离家了,家里没人不行。

工厂倒闭后粿条佬成日在外喝酒浪荡,一天被人发现额头冒血醉倒在路旁,身上钱包不见了,粿条嫂吓坏了。粿条佬醒来后嚎啕大哭。粿条嫂说,嗯!你就好好哭一次吧!他的苦楚粿条嫂明白,粿条厂是他的命根子,从最初的家庭式生产到租工厂大规模生产批发,不知投入多少心血。被骗后资金无法周转拖欠租金导致破产,若不是一家大小还得靠他,早就上吊了。从前日子好过的时候,街坊没少得到好处,总是一包包粿条成品广送邻里。工厂倒闭后邻人不再串门,人情冷暖要出事的时候才知道。

有些人想生男却尽生女。老生女儿的罗厘嫂在路上碰到粿条嫂,就会把眼睛吊在额头上,脸上的横肉抖动数秒钟,等粿条嫂走过了她就狠狠呸口水。她觉得自己生儿子的机会被粿条嫂抢走了。这次竟然还是龙凤胎,又多一个男的!罗厘嫂胸中滚滚冒火了。

阿丽上中学了。每天回到家她就脱下校裙换上短裤,她老不肯穿裙子。阿亭恰恰相反,逢出门他都得换几次衣服,无法决定穿哪一件,梳头要老半天,还暗中觊觎阿丽的漂亮裙子。小时候他最喜欢玩妈妈的蕾丝裙子,把裙摆像丝巾那样挽在头上对着镜子端详老半天。粿条嫂很烦恼,她听说有些人有某种倾向,而且没有药医。她去问医生,医生说,等他长大后再看看。粿条嫂想,都上中学了还不算长大吗?

阿亭在她耳边说,妈,有件事我要告诉您。

生孩子本来就不算什么事,哪一家不是一直有孩子出生?但在那个无法预知孩子性别的年代,老生男或老生女就带传奇色彩,经过人们绘声绘色加油添醋转述之后,就变成某种特异生理功能。粿条嫂连生七子羡煞邻居,纷纷来问她采用何种方法。哪有什么方法?不就是她跟老公很恩爱吧!可是那话如何说得出口?有人说是因为粿条佬较强势,若是女的较强就会生女儿。像粿条嫂这种凡事以男人为主的妇女,如何强势得起来?当然就一直生男了。民间的看法没有医学逻辑,但是谁在乎呢?

临盆时妇科医生检验说是双胞胎,粿条嫂大惊。医生责问为何没做产检,她说都还没要生啊!瓜熟蒂落生出来竟然是龙凤胎。先出来的是女娃,15分钟后才轮到老九。那么问题就来了,本来以为“七兄弟家的”改为“八兄弟家的”就行了,但老八是个女娃啊。于是“七兄弟家”也就含糊笼统变成“九兄弟”了。闽南方言“九”与“狗”同音,喊那家人“九兄弟家的”乍听好像在骂他们“狗兄弟”,但也没人抗议。

坊间都说粿条嫂好命净生儿子,但没人看到她家男崽吃饭排山倒海的阵势。一大锅饭不到十分钟扫光,菜肴盘盘见底。猪肉每餐得买两斤,杀鸡要两只才够吃。那些年若不是粿条厂赚钱,还真喂不饱一窝吃货!换作娘家从前的日子,早就送走几个了。她就是被送走那个。小时候娘家女儿多,大的还没大透小的又来了,她是中间那个不大不小的。自己姐妹太多被送走,如今却要一个也无。难道她真的没有女儿命?想起来不免心口发堵。

最早是阿雄班上的同学,然后很多学生的母亲都来询问,客户越来越多。B镇郊外有家纺织厂专门车水货生产成衣,请了很多车衣女工。本镇女工放工回家吃饭,但在工厂附近寄宿的外地女工就得搭伙食,听闻粿条嫂提供伙食就寻上来了。家庭伙食生意很简单,客户只需买两套四层的饭格每日替换,一格装饭三格装两菜一汤。那饭格当地都以马来语称之Tingkat。粿条嫂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家的Tingkat营生。

是长大了,但阿亭个头竟然比阿丽小。粿条佬说,一个胎分成两个人当然比较小。可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老九确实与粗犷彪悍的兄长不一样。长得白皙纤细不说,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动作比阿丽还要柔媚。渐渐有人说他本来应该是女的,不知怎的变成男的。阿丽是哥们的宝贝,大家都觉得女孩是件容易破碎的东西,必须小心保护。但不知怎的,阿丽越长越像男人婆,一天到晚穿着短裤玩得比男孩还凶,反而是小弟永远是怯生生的样子。粗线条的阿丽成日在外头野,阿亭却喜欢挨着妈妈泡在厨房里,粿条嫂唤他小狗儿。她想,这龙凤胎性别错位了!不知娘胎里出了什么问题。那几年Tingkat生意很火,她每天都非常忙碌。很多年就这样悠悠过去,很多事来不及细想,孩子都长大了。

多年后阿雄接手主持Tingkat生意,他也终于跟阿凤结婚。周村的年轻人都往外跑,与同村人结婚而且留下来的很少。他们的婚事也算是寻常日子里一点喧哗的色彩吧!罗厘嫂和粿条嫂成为亲家后言辞稍有收敛。阿雄是个好女婿,叫她一声妈听着甭说有多受用。也是粿条嫂的意思,她跟阿雄说,他们家没有儿子,你就是他们的儿子了。两家人仅隔一条街,阿凤出嫁后常回娘家。罗厘嫂终于知道,没有儿子实在也没关系。

他们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叫老大来商量。阿勇刚过28,他老婆怀第一胎还没生,妈妈却抢先生了。他说:就叫“阿停”吧!妈妈你就不要再生啦!我老婆也要生啊!粿条佬一听生气了,说:你老婆可以生,我老婆就不可以生吗?阿勇说,我没说,是别人说的。这课题扯下去没完没了,粿条嫂忙把话岔开说,“停”字不好,还是叫“亭”吧。粿条佬说,亭子是给人休息的,意思好。于是第九个孩子就叫阿亭了。

老四的城市人身份把周村甩得很远,但是距离却酝酿出甜美的融洽,回到家他都双眼发光。他喜欢坐在门口的石墩往外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门口的红毛丹树已经长得很高,树皮很粗砺。围墙底部爬满了厚厚的苔痕,装修屋子那年他还没走呢!粿条厂倒闭那阵都是他救济。粿条嫂知道她的宝贝老四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走得早。

粿条嫂说:你就是叫猪头,也是妈妈的好孩子。一时,粿条嫂突然觉得轻松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寿礼啊!真相使人自由。多年来她一直以为龙凤胎性别错乱是母体的责任。现在她才知道,她一直想要的女儿,原来是小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