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往事如风
他把电话塞进外套的口袋,蓦地,她果然出现在他眼前!这又怎么可能是幻想?几十年都过去,她竟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今天,她换上一身轻纱白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呢帽,依然是及肩的长发。她从石阶上缓缓地走下来。一切就跟当年一样,风恶作剧地抢去了她的帽子,她惊惶地回头,转了一个半圈,裙裾飘扬,长发飘飘……她永远是公园的女儿。
他突然想起,她不就是约他在这石阶处见面的吗?是了,就是这里!那么,她该来了吧?他们还认得彼此吗?
“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就不在意我的感受吗? ”
往事悠悠,随寒冷的风飘到巴特西公园中的那座人工湖。她喜欢划着小舟游到湖中心,也喜欢悠闲地伫立在水边召唤那些不识人间险恶的水鸟和野鸭。她喜欢它们悠游自在而且不怕生人。好几次,她故意蹲在湖边,那只颈项最长的白天鹅竟然过来咬住她的外套,差点要把她整个人拉进湖中。她蹲在湖边,开玩笑地对他说:“它们邀我到湖里跟它们跳舞,你不介意吧?”
瞬间,一团乌云没有预警地从天空的另一端汹涌而至,紧跟着闪电和打雷。湖中体型较小的鸟类早早就飞去了,剩下的野鸭换了姿势,换了游戏,淡定地迎接风雨;他和她却乱了阵脚,要逃是来不及了,想躲又无法在附近找到可躲之处。
隔年的夏天,他跟几个画社认识的朋友一起在伦敦开画展,这幅名为《公园的女儿》的画作是所有展出的作品中,唯一的一幅非卖品。展览的最后一天,有个全身运动装束,头上戴着一顶红色鸭舌帽,颀长而瘦削的女孩来到画廊,看到了这幅画,硬要把画买下。他当然不肯,但女孩儿说她就是画中的那女子。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样貌平凡,而且言谈中有种咄咄逼人的强势,与巴特西公园那个温柔飘逸的女孩儿没有半分神似!
手机铃声这时候突然响起。一定是她!准是她也迷路,找不到方向。他急忙从羽绒外套的口袋中掏出手机。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
四、往事如雪
那一天,沉静温婉的巴特西公园突然风云变色,像发疯似地,风也歇斯底里,雨也歇斯底里。一棵棵百年老树不知何故激动得全身颤抖,不断发出“吼……吼……”的抗议,还把它们身上的叶子甩落一地。躲在草丛中、树荫里的老松鼠更是吓得四处乱窜,像逃难一般。人工湖中向来处变不惊的水鸟、野鸭和天鹅也从来没有如此惊惶过。巴特西公园的天空就像一张震怒的脸。
他在暴风雨中绝望地哭着奔跑着……他要去见那个14岁安静苍白瘦削的少年人最后一面,自从这孩子八岁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一直很努力要走进他幼小、敏感又脆弱的内心世界,他无论多忙,每一年总要为他唱生日歌,带他去巴特西公园写生,请他吃昂贵的甜品,带他去旅行,逗他笑……可是他永远像是满怀心事似的,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这孩子,他到底有什么心事啊?在外公外婆家的那七年,他和她每一年都会飞到香港去看他。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是一个活泼好动,爱玩爱闹爱笑的孩子!
泪水浸湿了他的眼眶,他不愿意再想起这少年。他一再提醒自己,一辈子大概就要过去了,待会儿见到她千万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他相信她的内疚与伤痛不会比自己少一分。她没有跟他一起去认尸,没有到过他的灵堂,甚至没有去送他最后一程,那个时候,他是完全无法谅解的。她在电话中哭着跟他说:“他在我肚子里,是那样活生生的一个生命,我每天为他呕吐,吐了九个月!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第一个抱他喂他喝奶的人,我永远无法忘记抱着他的感觉,暖暖的、软绵绵的,身上还散发一股婴儿的馨香,在我怀里动来动去不安分的……你叫我怎么能……怎么能够看到他满身鲜血,再也不能动、不能跟我说话……”
“OK! I get it, I know you are now at Battersea Park, just don't go away! Wait for me...”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颊已爬满了泪水。泪水竟是冰冷的。风不断地肆虐。
小西离开之后,他和她就只见过一次。那一天是小西的忌日,他们同时来到小西的坟前。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亚裔男子,他猜想那是她的伴侣。那个时候,他的第二任妻子已经离开他,他拖着女儿一起去。他们没有打招呼,更没有说话。他瞥了她一眼,她把长发剪短,额前与鬓边白发隐隐可见,整个人瘦了很多,看起来很疲惫。
他的工作也不顺遂,常常向她抱怨说他做的是一份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出卖精神人格的工作。他懊恼地说:“我是个绘测师,餐馆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我一闻到厨房的油烟味就想呕!”
“你疯了?哪儿有男人在家带孩子?别人怎么看我?
起风了。那个卡在枝桠间的黄色风筝竟然被愤怒的风给扫下来,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他上前看,风筝已残破不堪。往事如风,继续肆虐他满目疮痍的生命。此刻,他是又冷又痛。
“不如这样,你把工作辞了,在家照顾孩子?我去工作!”她是认真的。他不喜欢他的工作,她却非常喜欢她的工作。
她还在那里兴奋地吟咏着《诗经》里的诗句:“凫鹥在泾,公尸来燕来宁……凫鹥在沙,公尸来燕来宜……”见他愣在一边,把他拉了过去。没想到那只不识人间险恶的天鹅也同样咬住他的外套。他厌恶地把天鹅推开,天鹅吓得马上振翅逃去,另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鹅又过来试探他的底线。她在一旁边笑边责怪他没风度,竟然跟一只天鹅赌气!
“Hi Dad, can you hear me? Hello...hello...”
巴特西公园是爱情最美的样子。她曾经这么说。那时他们刚刚交往。他并未问她原因,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那一幅《公园的女儿》,那是刹那也是永恒。
怀孕让她吃尽苦头。早上一起床就胃灼热,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反胃,还经常在公车上、德士上忍不住呕吐,让她既难受又狼狈。后来,她没办法,只好暂时辞去她喜爱的工作。原以为孩子出世之后,她可以把孩子交给保姆带,自己重返职场,没想到在伦敦要请个合适的保姆是那么困难的事。
他说什么就是不肯辞职带孩子;她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家里照顾孩子。
巴特西公园外沿的这条大道适合情人漫步谈心,也适合跑步。冬天的早晨,公园里人并不多,只有几个跑步的年轻人,未见情侣。他向四处张望,努力回想她到底约他在公园的哪一处见面。这公园这么大,入口不只一处,他们要怎么找到彼此?他掏出手机,不争气的眼睛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字。众多联系里,哪一个是她的名字?或者,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却相见不相识。
一、往事如画
他按下接听键,竟是女儿打来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着急。
“我学的是生物和化学,我的专长同样也不是在家带孩子。孩子哭闹让我几乎要抓狂!”
他明白:总有一天,生命会消逝在白色的床上,那时候,所有的恩怨仇恨也都会被埋葬。遗留下来的,只是纯粹的往事,如雪一般洁白,又如雪一般寒冷。
他忘了路之远近,忘了自己怎么拄着拐杖走过来,他终于看到巴特西公园的喷泉。冬天喷泉只是一个干涸的水池,没有飞扬的音乐,也没有会跳舞的水柱,但是他知道再往前走就可以找到巴特西公园著名的石阶。这阶梯沿着小山坡而建,最上层较为宽阔,适合当舞台。他记得她说过,当年不少当红的歌手在那里拍摄MV,歌手身后隔着马路的背景,景色宜人,那里有十分典雅的楼房,以及房子周遭枝叶如迷雾那样稀疏,颜色却璀璨如虹的树木。
“Hello Dad, where are you?”
巴特西公园是婚姻最真实的写照。她也曾这么说。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他牵着她的手站立在公园的入口处,偌大的公园让他感到迷惘。是啊,婚姻就是这么宽广这么深邃这么复杂也这么令人害怕的,里面有无穷的奥秘无限的丰富需要他们携手一起探索,一起经历。她说:“这公园很大,里面有很多岔路,每一条路径每一个地方都有不同的风景。有些地方风景旖旎,有些地方丛林密布,还有喷泉、石阶,还有天鹅湖!”
他简直怒不可遏,对着电话的另一端喊:“你永远是这样!难道我面对跟我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的儿子突然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不痛苦吗?你就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你这人怎么那么自私!”
他至今仍在怀疑,她真的就是那个“公园的女儿”吗?不论是或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跨步走进他的生命中。
伦敦上个星期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现在雪已慢慢消融,脚下铺着红叶的大道仍旧是湿漉漉的。这枣红色的路让他想起当年她走过的红地毯。前方被两旁大树伸出来的枝枝叶叶层层荫蔽着,就像当年她父亲挽着她缓缓向他走来的那一刻,左右两边沿着红地毯同样有无数的花瓣向她撒过去,她被花瓣与灯光簇拥着,他看不清路,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前方有路,而她也必然会来到他的身边。
结果,她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回去工作 ,孩子被送到香港她的娘家,暂时由外公和外婆照顾。直到七年之后,他和她离婚,他才把孩子小西接回伦敦,安排他在英国上学。他们离婚的原因,她觉得主要因为他太大男人主义,不尊重她、不了解她,甚至限制她的自由;他却觉得,他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关键是她太自我中心,做什么事都只考虑到自己,完全没有家庭观念,更不懂得为家庭、为孩子着想。
说不上什么原因,她对巴特西公园就是情有独钟。他暗忖:“这也难怪,她是公园的女儿嘛!”刚刚结婚的那一年,他常常陪她去巴特西公园散步。直到一年之后,他的生活逐渐忙碌,才减少到公园去。那一年,他们的孩子要出世了,他多少为这原因换一份工作,到他朋友新开的粤菜馆当人事部经理。说好是负责人事,也兼负责行政和做账缴税之类的杂务,但是菜馆人手不够,他这个人事部经理更多时候是忙着在餐馆端碗送菜,招待客人。
二、往事如诗
他修长瘦削的身体裹着厚重的羽绒外套,颈项胡乱缠着一团海蓝色的围巾,头上是同样色系的绒帽,戴着手套的双手压在一根黑木拐杖上面,步履蹒跚,竟也不知不觉走进巴特西公园。是的,不知不觉地,似乎未曾穿过任何入口。就像昔日,他和她也是这样手牵着手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进入恋爱的关系。
水鸟、野鸭成群地在湖中自由自在地游泳和戏水,水波漫漫,新婚的日子如诗,岁月如此静好。
“Are you now at Battersea Park, again?”
他向来对飞禽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它们又臭又脏又蠢。
然而一场风雪过后,眼前的石阶与对面的那些房子,此刻都披上尚未完全消融的白雪,白皑皑的一片,天地一片苍茫。他仿佛看到医院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病床。他明白:总有一天,生命会消逝在白色的床上,那时候,所有的恩怨仇恨也都会被埋葬。遗留下来的,只是纯粹的往事,如雪一般洁白,又如雪一般寒冷。
偶一抬头,他朦胧的眼睛望见前面一棵老树上挂了一个黄色的东西,好像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会有人在这公园放风筝呢?小西死后,他和她也都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任何羁绊,可是却也得不到自由,就像眼前那风筝,被卡在树枝上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默默等待最后一刻的死亡。小西死后,是的,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但又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如果说还有什么维系着两人的,那无疑便是恨!绵绵无绝期的恨。他恨她在小西生前没有尽过做母亲的责任,在小西死后更是无情地连他的丧礼也不愿出席;她也苛责他没有把小西照顾好,她说不出有多么后悔让他把小西从香港接回伦敦一起生活,若小西仍旧跟着外公外婆,他至少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他厌烦地把电话挂断。她准是又想告诉他并没有人跟他约会,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即便到了冬天,巴特西公园的树木仍旧枝叶繁茂,而且颜色益发缤纷,红橙黄绿各种颜色在清冷的空气中自由挥洒。大自然中仿佛藏匿着一个隐形的画家,一支魔术画笔三两下就勾勒出一幅如诗如雾般朦胧绚丽的景。他的视力近年已严重衰退,却仍为眼前的景色而动容。这不就是那一年的景?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半沉醉的景色,他恰巧来到这公园;公园恰巧起风;她恰巧走过,风恶作剧般把她头上的绒帽抢去,她吃惊地转过身,及腰的长发与轻纱一般浅青色的长裙随着风轻盈飘逸地旋转了半个圈,然后又逆向转回去。这个画面就此在他的心中定格。回到他与朋友合租的小公寓,他立刻拿出画具,不眠不休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把这个画面以油画的形式保存下来。
巴特西公园是一座冰冷的迷宫,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被困在这座古老的公园里。小西死后什么都是古老而冰凉的,包括他后来的再婚,他与第二任妻子生的女儿,他得过且过的所谓事业,都只能带给他短暂的安慰。再婚的妻子跟他在一起没有几年就离开他,他并没有太多的不舍。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好不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