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买机票?你持有工作准证,我们需要你公司的证件。”柜台职员公事公办。

一连走了几个柜台还是无法买到回家机票。他沮丧地在机场徘徊……

这个柜台买不到机票,巴拉锲而不舍,因为他去意已决。他悻悻然走向另一家航空公司柜台,结果没两样。

他曾经在这里待了两年。烈日下,他头戴黄色安全帽,脚着长靴,汗流浃背地在钢筋水泥和木板架上敲敲打打,埋头苦干。如今,雄伟壮观的大楼高高地矗立起来了,阳光下明亮的玻璃窗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巴拉终于出院,但还得留在宿舍里隔离两星期。因为抵触传染病法令,隔离期满后还要上庭听审。多年前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去工地劳动了,从来没拿过长假,除非回家乡。他在狭窄的隔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刚被关进鸟笼里的鸟儿似的,局促不安。他想念妈妈,想念弟弟,想念妹妹。想抱抱玛妮娜,想念她火热的嘴唇,呼吸急促环颈抱着他时温暖的身体。想到讲话带着家乡腔调英语的她,虽然不算漂亮,个子也不高,他就是喜欢她。和她拥抱心里感到甜蜜、实在,想到这里巴拉脸上忍不住萌起了笑容。想到迪甘,却又感到气馁、懊恼和悲伤……他双掌合拢心里默默对迪甘说:“兄弟,安息吧!你怎么这么傻!谁告诉你这病不会好呢?你要跳下去之前怎么不先想想,你走了,你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巴拉、阿干、甘达……你们这几个人在这里等。司机先载其他人去工地,才回来载你们去医院做拭子检测。” 管工史蒂芬眼神凌厉,吩咐完毕就匆匆走了。

“哥哥,你几时回家?记得买个新背包给我啊……”他听到弟弟在妈妈身旁喊着。

——疫情影响人生,命运无法掌控

他为手机电话卡充值,打了电话给妈妈。 

九、

七、

从前的星期天,他们一票人常常去植物园野餐。那儿园地大,园中有参天老树,树荫下绿草如茵。小径两旁各色花朵盛开,红的、黄的、粉的……姹紫嫣红,赏心悦目。园里有湖,湖面如镜,微风清凉拂面,也在湖面上撩起层层涟漪,令人心头凉快。大树下、花丛旁凉亭处处,这是个野餐的好地方。女的都会准备吃的喝的,男的带塑料席和光碟唱机。大家在亭子里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度过愉快的周末。有时他和她也离群享受二人世界,他们手牵手去福康宁山散步,铺上席子,躺在大树下望着天上随风飘荡的白云;去东海岸公园,坐在石椅上等待日落欣赏灿烂的夕阳晚霞。她总爱紧紧地靠着他,两人互相依偎情意绵绵,沉浸在你侬我侬的甜蜜时光里,把工作的辛劳和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几个月后,公司司机来给巴拉办出狱手续。同时收了他的护照。

他发一则短信给玛妮娜:“亲爱的,我的工作准证已经被吊销。管工押我去机场,这次非回家不可了!”心里琢磨着还要写些什么。想了想,他在后面加了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包……

上个星期天,他把妈妈要他回家娶老婆的事告诉了亲密女友玛妮娜,她竟嘟起嘴生气了。他赶紧给她一个熊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的脸颊疼爱地拍了几下,她才展露欢颜噗嗤一笑。其实,他和她算什么呢?都是来打工的,一个当劳工,一个当帮佣。生活寂寞,感情空虚,他借给她结实的肩膀,她还给他温柔的慰藉罢了。他心里明白,他们俩是没有前景的,不过,他和她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开心就满足了。

早上,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晨光斜照大地,把巴拉的脸也照亮了。好久没去做工,他热切盼望快点儿回到工地上干活,晒晒太阳。

“拉维回来了,他说你那边疫情很严重!巴拉,家乡这里很安全,如果情况真的那么危险,你就回来吧……”妈妈在电话中殷切地叮嘱。

玛妮娜以为他又逗她,回给他一个气得鼻孔冒白烟的表情包。

“是啊。我的女儿也很乖巧,叫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他们太可爱了!真的,我没骗你……”他忽然低着头,左右手肘抵着大腿,张开着的双手捧着那张写满忧愁的脸,左右两边大拇指托着下巴,四根黝黑粗糙的手指挤压着太阳穴,深深的皱纹刻在他晦暗的额头上,眼角竟渗出了泪珠……

机场大厅不像平时那样人头攒动,偌大的离境厅,人迹寥寥可数。只有几个清洁工人在到处拭抹,登机柜台也只是远远才开那么一两个。他感到十分困倦疲累,倒卧在长椅上,想到妈妈在电话里老是催他回家,本来他还不想回呢。现在全身发烫,喉咙难受得不行,还咳得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想家了。头顶上耀眼的灯光冷冷地投射在他绝望的双眸里,闪着点点泪光……

他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星期。幸亏年轻力壮,呼吸终于顺畅,慢慢有了起色。

“会的。巴尼,记住,听妈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回来啊。这里变得好像连呼吸都会中毒了。” 妈妈已经许久没这么亲昵地叫他了。

四人上车,司机开动车子,向着机场飞驰。巴拉心里纳闷,这条路怎么这么熟悉?车子来到离境厅,史蒂芬和另一个劳工,一左一右抓紧他,仿佛押着江洋大盗似的走到柜台办理登机手续。

“唉……我也没想到会中这种病。要住院又要隔离,一个多月不能开工,不知道老板还会要我吗。唉……”巴拉发觉迪甘老爱长吁短叹。其实他自己也很心烦,不愿再提染病的事。

二、

“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出院?”玛妮娜发来了甜腻腻的语音短信。

“巴拉,你收拾好了吧?来,上车。”管工史蒂芬淡淡地说。

“有几个孩子啊?”

“巴拉!巴拉!巴拉!你是巴拉吗?”有人拍打着他的肩膀,巴拉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几个罩着浅蓝色塑料防护服的人正围着他,从半透明的防护服可以看到里面是深蓝色警察制服。

拥抱,他老说不好。有时说成hold或embrace……她都喜欢。有时还调皮回他“bàobào”。肯定是在主人家学的。“抱抱”,把不良于行的老嫲嫲从睡床或轮椅抱起来,来回安置。还有主人家那两岁多的小不点儿,已经学会走路了,还不时伸出两只小手要她抱抱。

巴拉躺在床上。黑暗中,咳嗽声、擤鼻涕声、清喉咙声此起彼落……脑海里浮现出上个月他陪着拉维去“小印度”那家同乡人爱逛的大百货公司买了两个大行李箱,拉回宿舍等拉维把行李箱装满了家人的期盼后,又帮着他把那两箱满满的期盼推进机场。拉维来这里干了十年,间中只回去四次,原本打算这次回去探望家人后再回来继续苦干几年,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不料工作准证合约期满又遇到冠病疫情,妻子很不放心,老催他快点回去。他看到这里疫情越来越紧张,劳工宿舍里每天都有不少人确诊,搞到人心惶惶,最终决定卷铺盖回老家,不干了。

在这里,人人谈疫色变。疫情一发不可收拾,劳工宿舍竟成了最大感染群。他知道自己住的宿舍已经成为隔离区,铁门深锁,守卫森严。天边无月,昏黄的街灯照着窗外,他躺在铁架床上,从窗口望出去,盯着那高高的篱笆网发呆。心里忍不住呐喊: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你公司的文件呢?”

巴拉暗暗庆幸去年没有回家,要不然,他现在可能也陪着好朋友拉维一起离开了人间。

“儿子三年级,女儿一年级。我在手机视频里看到他们有得吃,有得穿,看到他们笑得很开心,我所有的辛苦和乡愁都忘记了。我爱他们!”提起儿女,迪甘顿时来了精气神。

巴拉心里忐忑不安。犹豫不决。他在这里苦干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把大部分血汗钱汇回家,家里的经济明显有了改善,之前妈妈在电话中一直叨念着明年要为他娶个老婆。再回来这里多干几年活儿为孩子赚取教育费,以后孩子的生活就不会像自己小时候那么凄惨了。

检测区就设在多层停车场地面层,人龙好长。检测完毕,检测员以英语对他们说:“你们必须留在这里等待检测结果,谁也不准离开。”他们都点头答应。接着,一位印裔护士也走过来以淡米尔语提醒他们一定要留在这里等待,他们也都点头表示明白。

寂静的病房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像划破长空的闪电雷鸣。迪甘接听,他说:“我还在医院里,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确保他们待在家,不要乱跑出去……”

“史蒂芬先生,我是不是明天就跟着他们去开工?”

他把衣服装进两个背包里,趁没人注意迅速地攀越过篱笆网。呵,那高高篱笆网上的铁蒺藜,把他的手脚都划破了……

罩着塑料防护衣的护士走进来。他急切地问:“护士小姐,你见到迪甘吗?”他指指隔壁床,护士才发现迪甘不见了。她遍寻不获,隔离病房里的护士立刻分头去找迪甘,整个病房顿时像炸开了锅似的。

中午,院方才从闭路电视中发现迪甘僵硬扭曲的身体卡在二楼楼梯间,估计是三更半夜跳楼自杀了……

巴拉知道这里是中央医院。他对这里很熟悉。

巴拉兴高采烈地见到了管工。

一抵机场,径直向航空公司柜台走去。

“是呀,这次你不用花钱买机票,完全免费!”

“你的文件怎么是手写的?”机票柜台小姐问他。

“两个,儿子今年九岁,女儿七岁。”

“儿子,你回来吧。家乡还是比较安全的。”不能出去,电话储值卡得省着用,长话短说。近来和妈妈通电话,她就只说重点,也就是这句话!

发了则短信给玛妮娜:甜心,我爱你。再见!

这回,巴拉意志坚定,他一定要去买机票,他要回家!

“我肚子痛,我去找厕所,等下回来找你们。”巴拉找了个藉口,脱离了同伴们,还一边走一边作状抚着肚子。

“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你不是很想回家吗?现在就回去吧。” 史蒂芬面无表情地说。

巴拉不情不愿地被推进候机室,即将回去面对一个既陌生又念念不忘的家乡。

“他们真的很可爱,我爱他们,我要他们过上好日子,不要像我一样。老天啊,赶快让我回去工地开工吧,我不要再受这种罪了……”他低声喃喃自语,又张开双手向老天祈求。巴拉看了深感无奈,轻抚着迪甘的肩膀给予安慰。

“我结婚10年了。”

“不要紧,我可以转机。”

迪甘的脸上总是写满忧虑,他不只一次愁眉苦脸地对巴拉说:“我来这里做工从来没生过大病,可是这次中了冠病却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星期。我这病如果不会好起来,不是要连累我的家人吗?我怎么可以拖累他们啊……”

“我也不知道。你好好照顾自己,星期天就和他们在一起玩儿,不要另找新欢哦。”他也用语音短信回复了。

这几个晚上巴拉都感觉迪甘在隔壁床上辗转反侧。他的顾虑太多了。

他想起赭黄单调了无生气的村子,想起远处恒河的小支流,想起家乡贫苦无奈的朋友和亲人。

病房里住着他和迪甘。他们是同乡人,来自同一处穷乡僻壤,谈起话来倍感亲切。 

“妈妈,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巴拉忧心忡忡。

现在全身发烫,喉咙难受得不行,还咳得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想家了。头顶上耀眼的灯光冷冷地投射在他绝望的双眸里,闪着点点泪光……

“兄弟,你妈催你回家?”

“巴拉,跟我们回警察局!”突然,几个罩着防护服的警察从后面冒出来,给他套上手铐把他拉走了。染上冠状病毒还两度企图逃走,巴拉被判坐牢。这回即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攀不过那堵高墙了……

一、

“都上学了?”

从监牢里出来,巴拉感觉仿佛从阴霾天走到艳阳天,去年被抓进去时,咖啡店禁止堂食,街道上来往的人少了,在咖啡店外面找吃的乌鸦、鸽子和八哥因为找不到吃而转移阵地,现在都回来了。现在“小印度”的小食店早已重新开放,大家脱下口罩大口吃喝高声谈笑,仿佛回到从前开心自在的日子。天啊,那是何等快活自由的人生啊。

妈妈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一直在巴拉耳边来回萦绕。他因为出现发烧和喉咙痛冠病症状,这两天都不能去工地干活儿,连星期天休假也不准外出。 

“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做工呢?”

他发了一则手机语音短信给玛妮娜:我的亲密爱人啊,我要听妈妈的话回家娶老婆了。不过,我还是爱你的。我会天天想着你……

“航班减少,今天没有直飞航班。”

“你们在这儿等,别走开。护士说可以回去时就打电话通知我,我会回来这里载你们。”司机说完转身离开了。

夜幕低垂,宿舍里陆陆续续响起了人声。同事说近来工地人手短缺,他们日夜赶工,忙得连睡觉都不够时间。

“现在这里危险,你不想回家吗?”

“迪甘,你结婚了吗?”

八、

“真的要把我送回家?”巴拉大吃一惊。

“转机也没有机票……”

“我心里着急,匆匆忙忙从宿舍冲出来,一时忘了带……”

“我也很挂念我的妻子和孩子啊,可是我不能回家……”迪甘眼神茫然,“前几天跟老婆通电话,儿子抢过电话问我这里好吗,我说很好啊,这里到处是高楼大厦,整洁又干净,人们都过着舒适的生活,他听了要我以后带他来玩。我叫他用功读书,以后就可以来这里的冷气办公楼上班。不用跟我一样忍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

“我的老板公司不大,打印机坏了还没买。我爸爸病得很重,情况危急,秘书小姐只好用手写咯。”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回家的,我妈不放心,老劝我回……”巴拉忍不住对同房透露了心事。

柜台小姐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东问西问这问那,问得他心慌。

拭子检测结果证实他染上冠状病毒,一定要回去医院隔离就诊。

清晨,他转头望向迪甘,床上空空如也。他走进厕间尿尿也没见到他。这里是隔离病房,是不能随意离开的。其实也出去不了,迪甘到底去了哪里呢?

巴拉开了手机,竟然有这么多未接来电,几乎都是妈妈打来的。连忙给妈妈回电,告诉她自己已经在康复中,免得她老人家担心。妈妈知道他中了冠病,忧虑万分。她说:“儿子,你出院后马上回来吧……”

三、

“这由不得你。你不是宁愿去坐牢也要回家吗?人力局来信,已经吊销你的工作准证,你不能留下来了。老板早已吩咐秘书小姐给你买机票,送你回老家!”

六、

给玛妮娜发了语音短信:“亲爱的,你好吗?这回我不回家娶老婆了,我要留下来,每个星期天都跟你在一起,拥抱你。”

“儿子,你千万不要回来。我们这里疫情非常严重,听说是什么变种毒株,村里死了不少人,恒河边上尸体处处。我活到这把年纪,饿死也好过中冠病死。你的好朋友拉维也中了病毒,躺在他家屋檐下的破门板上,肚子一上一下地喘着大气,扒着喉咙死去,真痛苦!好可怜啊……”老妈妈的声音近乎哽咽。

五、

他闷得发慌,头脑愈发胡思乱想。忽然,他一骨碌爬起来把那两件一直舍不得穿的牛仔裤和几件比较新的格子上衣折好,双手用力把衣服压得扎扎实实的,塞进背包里。他环顾四周,拉开拉链迅速地把护照和银行存折藏在背包暗袋里。因为不能出去,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汇回家。

“这是怎么一回事?”巴拉急了,大声问。

他背起背包奔向地铁站,搭上开向机场的列车。坐定,心想:“弟弟啊,真对不起,哥哥这回走得匆忙,来不及给你买背包了……”

“我爸爸病得要死了,妈妈要我赶快回家。已经通知公司了。”他撒了个谎。想到爸爸早在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在恒河边被烧成灰了,现在又把他抬出来,心里甚感愧疚。

四、

“我来这里之前,在小镇上骑三轮车载客,赚那么一丁点儿钱怎么养得起一家大小啊。邻居要来打工,我考虑了很久也跟着来了。”

史蒂芬堆着笑脸说:“先去收拾东西吧,疫情关系,明天你先准备换宿舍。” 他觉得管工说话怪怪的。不管啦,反正可以去开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