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暗的天色下,那是了无生气的一座山丘。
露妮又大笑,对奶奶说,她不用闭上眼睛。然后露妮也戴上虚拟眼镜,开启运作程序。
卡吉尔说,自从去年那些白人来到我们岸上,给我们找来了一个冒牌苏丹,又招来一批批的华人苦力,我们的生活都变得太厉害了。母亲看着卡吉尔发亮的双眼,很是惊讶,忽然觉得卡吉尔长大了。
露妮感到一丝的烦躁。她说大家费了大笔金钱才还原了家乡的原貌,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奶奶却继续说,她记忆中的家乡是阵雨连连,频频淹水的水乡。她怀念和小朋友们放学时挤在同一艘小舟回家的日子,她怀念自己如何从自己组屋的窗口俯瞰成群的水獭在淹没的街道游泳戏水。她怀念每次大水退去时飘进家里的那阵阵臭味,也怀念某日在某组屋区出现的三只鳄鱼如何让大家恐慌无比。她说她的猫淹死在水里,浮肿的尸身被鱼吃了。说着说着,奶奶忽然笑了。
卡吉尔带着妹妹札纳回家,看见母亲在门口等着。
他盯着禁山,眼睛不眨,感觉双眼刺痛难熬,却没有一点泪。仿佛老鹰之眼取代了他的眼,他竟然清清楚楚清清晰晰地看见禁山山顶的一切。
奶奶点点头,又摇摇头,对露妮说,她感觉鼻子好像有问题,她闻不到任何东西。
十五天后,卡吉尔和札纳正在家中和父母一起吃午饭,忽然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们都没有听过那么惊人的声音,屋外的鸡鸭吓得乱飞,卡吉尔扑过去抱着札纳,父亲和母亲站了起来,然后第二次爆炸声传来,父亲和母亲的膝盖一软,齐齐跌坐下来。
母亲说,你们小孩子懂什么,那是大人们的事,你不要变成老想当牛的青蛙。札纳说,爸爸也在禁山的山脚,跟白人大官吵架,不过爸爸没有看到我们呢。卡吉尔用一口气急急地对母亲说,我们听到爸爸在跟白人大官理论,爸爸说,白人大官叫他们在山脚砍树,他们照做了,赶走了很多的鸟儿,杀死了很多的蛇,他们之中有人被蚊虫叮咬,结果生病了,还有几个人被野猪攻击,受伤了。卡吉尔听到父亲对那些白人说,他们族人世世代代不曾踏进禁山,如今白人大官要他们做禁山的侵略者,结果大家都遭受天谴,他们不想继续做侵略者了。
露妮没有说话。奶奶继续问,怎么到现在还没给蚊子叮呢?露妮笑说,大概没人喜欢被蚊子叮,所以蚊子没有被编进虚拟世界的程序里。奶奶听不明白,她说这里没有鸟,没有蝴蝶没有蜗牛,路上没有鸟粪,也没有野猫野狗。露妮嗯了一声,她说如果要看动物,她们可以一起到动物园去。奶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她感觉不到阳光。
但奶奶飞快地奔着,在街上左穿右窜。露妮很讶异,她不明白奶奶怎么可以那么纯熟地操控虚拟人。奶奶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奶奶就腾空飞了起来。
奶奶化身成鸟,在空中转了转,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天边。
奶奶对众人龇牙咧嘴,忽然迈开步子奔走。露妮吓得跳了起来,边追奶奶边大叫。路上的行人看见露妮追着奶奶,也一起跟着追。于是一群奔跑的队伍齐齐对着奶奶吆喝,声势壮大。
露妮大笑—— 奶奶总是让露妮发笑。露妮再帮奶奶做调整,问奶奶是否感觉好一点。奶奶说,很好啊,不过,她可以开眼睛了吗?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大工程,一整座小岛完完整整地记录在虚拟世界里。今年露妮正好21岁,于是她便安排在生日那天给奶奶惊喜—— 奶奶和她的生日是在同一天呢。
奶奶说这里是家,这里没有味道没有温度,没有猫没有鸟,和她记忆里的家乡不一样,不过她非得留下不可,人家毕竟花了好多金钱才打造出这个家啊,对吗。露妮急了,说这不是家,这都是假的,露妮说得太大声了,引来其他路人的目光。露妮怒斥奶奶,叫她不要任性。露妮叫旁人来劝奶奶,有好些人好奇地走了过来。
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卡吉尔才明白,那来自体内的吼声,也来自大海。灰色的大海发出沉闷的声音,翻翻滚滚,连连不觉,永无止尽。
卡吉尔挣扎着站起来,他瘦削的身躯在海滩上摇摇欲坠。他的脚趾抓着沙子,他没办法松开脚趾,没办法松开拳头。卡吉尔听见周围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像极了野兽的闷吼。他听着听着,发现吼声来自体内。
露妮于是要帮奶奶离线,奶奶却忽然狠狠地说,不,她要回家,她要回去她从前的家,她要在家乡度过余生。露妮听不懂奶奶的话。
露妮要奶奶注意周围的一切细节,她要让奶奶看到商家花了多少精力尽力还原小岛的原貌。奶奶缓缓地说,喔很像,很像。露妮很开心,对奶奶说,她们以后可以随时回来,她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卡吉尔明白了。在白人的十二次炮声中,所有的动物都被炸跑了,所有的鸟都被赶走了,所有的树木都被震得失去了颜色,所有历代国王的灵魂都被轰走了。禁山死了。
她不用试探,就知道奶奶已死。
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小岛才终于全面迁徙到了虚拟世界。
札纳说,那些白人一直对父亲和其他叔叔们摇头。卡吉尔说,爸爸和叔叔们一起砍啊砍,挖啊挖,今早竟然挖到了一座坟墓。那是神圣的坟墓,是古代圣王的坟墓,所以他们不要继续再为白人伐木了,他们不愿踏上禁山了。
卡吉尔沉默很久,在海滩上捡石头,一一抛进大海。他对札纳说,说不定你从前看到的老虎,就住在禁山之顶呢。札纳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那头老虎是古代国王的化身,下山来看我。
他的双眼红肿,无法完全睁开,但他终于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看见了沙滩、看见了海水、看见了不远处的禁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那是禁山么?卡吉尔认不出禁山。他眨了眨眼,定了定神。是的,那已不是禁山了。
山顶光秃秃的,那里立着一座大炮,炮口兀自冒着黑烟。一个白人官员来回踱步,他的身边站着一群光着上身的华人苦力,那些苦力显然是帮白人官员砍树开路的,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大炮后面的一组白人军队向白人官员敬礼,齐步离开了大炮。
奶奶笑着笑着,说她的妈妈后来淹死在洪水里,找不到尸身。奶奶问,她的妈妈会不会出现在这个虚拟世界里?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些花啊树啊松鼠啊鳄鱼啊,它们的灵魂懂得上线吗?大家终于有家了,他们知道吗?他们是否依然在大海中,在淹没的岛国上空兀自徘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母亲大声斥责,问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母亲说今天会发生大事,小孩子不应该到处乱跑。卡吉尔说,不关札纳的事,是他自己要带妹妹出门的。卡吉尔不想让母亲知道,其实是札纳嚷着要去山脚看热闹。札纳双眼发亮,抱着妈妈的脖子,说妈妈妈妈,我们到了山脚去呢,那里有好多人,他们在那里对几个白人大喊大叫,那个白人大官在吹胡子流大汗呢。母亲脸色发白,怒斥卡吉尔,你好大胆,竟然带妹妹到那里去,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卡吉尔说,妈妈,请妳原谅,不过我们是跟着邻居孩子们一起去的,我们说好,要一起捍卫我们的禁山。
奶奶眨了眨眼,说露妮好幽默喔。奶奶说,小岛的沙滩哪有那么白。
于是卡吉尔奔出屋外,一路跑到海边。海风呼呼,吹拂他的头发,他张大眼睛,看着远处的禁山。
露妮和奶奶的虚拟替身出现在一片阳光明媚的沙滩上。奶奶盯着露妮,一脸惊讶,然后看看自己,连连惊叹,问露妮她的轮椅去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虚拟世界怎么竟然设计出让人飞起来的程序,更不知道奶奶是如何破解程序,掌握飞行能力。
然后父亲回来了。
露妮于是说,这是她们的家,她们回家了,这里是她们从前的家,是小岛被淹没之前的样子,是奶奶记忆里家的样子。
(二)
白人官员来回踱步。大炮附近插着国旗,国旗软软地挂在旗杆上。他抬起手,那些苦力们迳自离去。然后英国官员转头,和卡吉尔四目相交。
露妮觉得很累,她问奶奶要不要回家。奶奶不笑了。她说要,要的,她要回家。
祖孙俩并肩走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尽显热闹。小岛淹没以后,露妮在他国出生,在他国念书工作,但左邻右舍始终把露妮和家人视作难民。露妮只在书上和图片上见过自己的家园,这次能够全然浸濡其中,她特别激动。露妮不断地发问,奶奶也耐心回答露妮,但奶奶的回答越来越简短。
露妮笑说,在这里奶奶不需要用轮椅,她会教奶奶怎么利用遥控器“行走”。
卡吉尔的心凉了一半,他在门外大声问父亲,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父亲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然后父亲哭了。
露妮和众人都停了下来,盯着奶奶飞起的身躯。奶奶飞过灯柱,飞过树顶,在云朵间穿梭,她张开双臂,瘦削的身躯以及白得像棉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极了顶着白冠的褐色飞鸟。
札纳说,妈妈妈妈,那些白人的眼睛是绿色的,很像老虎。札纳几年前独自在屋外玩耍的时候,曾和老虎打过照面,老虎静静地盯着札纳,然后像影子般消失在甘榜之旁的密林。札纳总是跟人家说她见过老虎,但甘榜里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母亲对札纳说,妳不要靠近白人。
露妮毅然离线,扯下了自己的虚拟眼镜,关掉电源,动手想要揭下奶奶的虚拟眼镜,却看见奶奶歪着头一动不动。
卡吉尔从没见过父亲流泪。
禁山死了。
虚拟眼镜很重,露妮花了好一阵子才给奶奶调整好。奶奶也很有耐心,静静地等着,然后才对露妮说,好重呀,她的脖子要断了。
(一)
在虚拟世界里行走,人不觉得累,但两人还是自然而然地找了一处地方一起坐下。阳光和煦,棕榈树的树叶在风中摇曳,树叶的影子在露妮和奶奶的身上缓缓摆动。
露妮和奶奶下车,她问奶奶是否记得这地方,这可是奶奶小时候住的地方啊。奶奶说,是啊,她认得这是她住过的地方,她好想念自己的妈妈。
奶奶戴着重重的虚拟眼镜。露妮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奶奶的微笑。
卡吉尔吓了一跳,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在海滩上。他用力按着双眼,在一片漆黑中看见无数繁星落下成雨。他张开双眼,星雨继续落在沙滩上。
卡吉尔带札纳出门,一起跑到海边去,在那里他们看得见禁山。禁山不高,但在入暮的天色中,禁山散发着庄严迷人的氛围。札纳问,哥哥哥哥,禁山好美啊,你说禁山上面是什么啊。
他们一家人一起拥在屋内。爆炸声频频传来,一共十二声,卡吉尔口干舌燥,札纳在哭。爆炸声终于结束后,卡吉尔颤抖着走出屋外,他没听见母亲用嘶哑的声音叫他回来。
奶奶竟然很快就学会了如何行走,如何停下,如何奔跑,如何跳。露妮对奶奶超强的吸收能力感到很欣慰,奶奶也相当兴奋,祖孙一起在沙滩上玩了许久,奶奶才说,这里的沙滩好白。
母亲叹气。一阵凉风吹来,附近的棕榈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极了潮汐的声音。她是海人,幼时在海上居住,嫁给了丈夫以后,就搬来陆地,住在甘榜,每每午夜梦回醒来时,恍惚间还会以为自己正睡在船上,随着浪潮起伏。母亲对两个孩子说,要不是为了挣钱,你们爸爸也不会答应去砍除禁山的树木和杂草。
卡吉尔和札纳都叫了爸爸。父亲黝黑的脸发红,他对母亲说,我们跟白人大官说我们都不干了。母亲没说什么。卡吉尔和札纳也没说什么。
卡吉尔站在屋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周围的棕榈树没有一点动静,鸡鸭全都不知去向了。天是灰色的,一朵云也没有。他回头看,屋里的母亲正在安慰哭泣的札纳,父亲低着头,对着脚趾发呆。
露妮笑了,说虚拟科技还未发展得全面,目前还无法提供嗅觉,所以奶奶闻不到任何东西。奶奶说好想念家乡的美食,好想在这里吃一顿家乡的美食。
露妮带着奶奶一路走着,遇见了不少人—— 不少虚拟替身。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然后露妮和奶奶一起乘搭计程车到市中心,再到小岛的另一端。一路上奶奶问了很多问题,例如她的身子是否正好好地坐在客厅里呢?露妮开心地说,是啊,尖端科技就和魔术一样哩。奶奶却哼了几声,说不过就是灵魂出窍嘛,有什么大不了。逗得计程车司机大婶笑得直不起腰来。
露妮的奶奶坐在轮椅上。奶奶的头发白得像棉花那样,衬托出她古铜色的肌肤。露妮为奶奶整理头发,然后为奶奶戴上虚拟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