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样的生命节点,会突然觉得,当青春是一场必经的工业革命,此后是无有退路的火山喷发、板块运动与地震、闪电水灾、雨林流失、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沙漠化、大瘟疫……都是身体不可逆不可免的老化效应。当前所拥有的,包括延年与长寿的福分,都只是假象。我们从来不是孤立独有的物种。我很想告诉K,我们看到的他们,很大程度上都是对于日后自己的预言。可信度颇高。我们比我们想象中更早地死去。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怕。

好像宽容、松弛、邋遢都是罪愆。

大雨过尽以后,天空没有马上放晴,我们没有马上离开。K决定离开咖啡厅,我们前往外头的河畔散步。雨后的户外,行人稀疏空气湿冷,没有一处是干透的。河水仍然高涨汹涌,奶茶黄的巨流上,许多细细杂杂的枝叶瓶罐之类漂浮而过。注视越久越难想象,晚上将不断有观光游船悠悠经过,也不会第一时间想起,那些曾经跟我们在河堤逗留坐下,吃雪糕、谈天、看河的人。我倒是先想起中学时,学校旁边的巴生河流域每个大雨天的样子,凶残得毫不掩饰,总是准备好随时要吞噬什么的势态。

这毕竟是个优胜劣汰的现实,优秀基因如同雄厚的家世背景,此外只能力争摆脱弱肉的躯干,往下渐进穿插的每一排铁块,都是把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地处死。必须要有这样的企图心。其余的睡前或初醒,则尽可能锁水护肤,但求在青春的尽头到来以前爬上食物链顶端,拥有更多选择与支配权。男子气概、精致外貌、蛋白质、线条、身型于是成为了必需品,成为了明明白白的身份与来历。

餐厅的意式咖啡价格合理,日式盒饭小贵而普通,味道都是符合味觉记忆的默认设置,附上的生菜粟米沙律只是小份的补偿。但我们志在填饱肚子,让饥饿收声,让精神振作,所以照吃不误。大雨过去就好了。落地玻璃外人人自由往来,我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被关困在玻璃箱里的什么,却也不介意成为被观望的任何动物,我们需要一个好好说话的时间。熟食中心毕竟过于紧密喧闹,说话往往比吃食艰难。要吞吐着斟字酌句,就免不了断断续续的失语,我们都不乐见。

雨一落就不可收拾。外头街景灯光一片灰度,迷蒙不清,是任何雨具都于事无补的天候,行车却一直安稳通畅。相形之下,在岛国彼端,像隆市那样的首都大城,认为它无所不能,可以带出乐观与悲观的两种说法:尽管矗满摩天大楼与高架桥,拥有各式铁路和巴士,不乏大型商场与一排排娱乐场所,但与此同时,也有无数修补无期的巨洼坑洞,公共交通无从深入和抵达的地方,缺乏基础设备的边郊地带,经常无预警停水断电的住宅区,以及光明坐落在高压电缆和化粪池旁侧的公屋。还有那些已经不合时宜的道路设计而导致的长年拥堵。每到此时,从谷歌地图上俯瞰,如直视着血淋淋的大小肠道,雨天之下更是呈现一片脏腑坏死的黑红色。然而,大家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以此为乐。所以近年,当雨以季节的形式连降多日,河渠泛滥,便把一整座繁华都泡入了大水。深居其中的人严重缺乏防范意识,损失往往比其他州属更加惨重。

“有时在里头看到他们,我会刻意保持一个距离。与其说是嫌弃,不想给错信号,不如说是抗拒。抗拒面对自己终将老去的事实。所以年轻人选择年轻人,抱团一般聚合,大概这样就可以追求并确定青春常驻,而免于被时间的洪流冲积成一具臃肿发紫的浮尸。”

因为并非精致特别的美食,吃食当儿,K可以分心地告诉我,每次萌生前往三温暖的念头,都是雨天将至的时候。长此以往,便晓得不是巧合,也无法归咎于沉重的阴翳感,或潮湿空气的诱惑,而是出于要下雨了,必须赶紧避雨的心态。周而复始对流的瘾和欲,跟生理需求可以没有太大的关系,K却经常意识到这是一件须要克服、隐忍的事,须要像大热天那样的意志,才能遏止滂沱,继而活得像一个比较健全四正的人。为此,K喜欢把脸面和身体各处的毛发剔除干净,穿上服帖的衬衣西裤,内搭一件紧身的汗衫;喜欢把表带皮带都扣压在最末的孔洞,鞋子必须是美国9号,四角内裤也定要是S码——这样重重束缚的贴肤感,K很享受。在朝六晚五的日常通勤中,K也注意到,像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并不罕有。

“有一天我们也会老的。”这是我最后所说。“就像长大,需要花时间去准备和面对。只是,长大会有良师益友陪你一起,而变老却是很个人的事。”

有一千个身体,便有一千个形态。日久,当K开始把注意力分散开来,不再选择性只聚焦在鲜嫩之躯,才意识到当多数人只朝一个族群一种形态靠近,仿佛寄生上流的趋势,K的心里从而渐渐延伸出,对于老化的惶然。尽管我们距离中年、老去,还有很远。我们还有本钱。

冰冷幽暗如极地的空间,多数时候虽然看不清五官眉目,但可以从身影形廓片面地看到,躬驼的身背,矜持不再的肚腹与胸脯,萧瑟的短发,规律失常的步伐,垂垂悬荡的性器……我们是从这些印象的累积中,慢慢预习与准备,老去以后可能的模样。而在这里,年龄将会是越来越私密的事,而不再是可以轻松脱口的号码。为了公平起见,大家只凭观感进行选择即可,无须太仔细地分辨虚实。我和K的类似在于,习惯将回绝归咎于各有所好。任何形式的婉拒,纯粹只是因为不合适,如此便没有了愧疚的必要。他们作为曾经年轻的人,多少都会谅解。

我在很久以前,通过不同媒介构筑起了对于三温暖的印象,却如浓厚的蒸汽一般虚无模糊,并且抗拒过很长一段时间,抗拒自己提起、经过、抵达,抗拒深入欲望的雨林,游移在强食与弱肉的边缘,无法定义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但因为K的缘故,当我不再漠视来自身体深处,那些好奇与渴望的强烈召唤,尾随着K走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真正地认识了K这一个人,直到这天。

“好像健身开始有了点成果,棱角分明了,就有人来爱我们,愿意了解我们。”这不是第一次K这么说,“深入了解我们。”

我其实一直都好奇着,K的身体里住着什么。我所知道的其实相当有限,例如一开始K踏入三温暖,是急欲逃离一段关系的缘故。与男友分分合合,却始终离不开,既阻断不了对方的予取予求,也不晓得如何共处下去,每天都有争吵发生,每天都在消耗,每天都是尽头。但酒量欠佳朋友寥寥,加上边境封锁,单凭一己之力,只能通过谷歌的指引,前往一个绝对安全的场所。仿佛身处在无人认识的异国,可以不去思索如何应对将至的争拗,可以不提伴侣。所有忧惧、烦恼、窒息感,连同作为男友的责任义务,都连同身外物锁在储物柜里。一丝不挂的时候,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解脱。毛巾作为欲望的最后一把锁,只需要配上合适的钥匙,那便是身体离自由最近的时候。

K这么说,让我想起六岁时,张国荣离世那阵子,母亲对此的说法是,哥哥想要让爱他的人都记住自己年轻的样子,他无法面对自己老去,所以他跳楼了。仿佛这是现实的唯一出路,虽然无法维持长生,却可以不老。这番话听在一个小孩耳里,大概只能点头表示知道,无法有多大的反应,却不算无感。毕竟跟死亡有关的任何说法,多少带着冲击力,才足以在印象中留存至今,以至往后面对任何老者,都避不开悲观与害怕,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

雨天会浮现出一座城市最真实的样子。

又一个雨天将至的星期六傍晚,我有所感知地告诉K,今天别去三温暖吧。我们去三温暖附近的咖啡厅,一个音乐与人声参半,且桌椅与桌椅食客与食客之间,有足够间距的安全之地。我们用餐,谈天,等一场大雨过去。

我告诉K,其时生活虽然是被课业和活动拖曳着向前,但仍常可以在日子中找到空旷之处。起码有些天放学后不赶时间,我会跟要好的三两个同伴一起,待在大雨一直下着的铁皮天桥上,观望那条黄河。有一次看到一头大黑牛浮在河面,顺着流向从远处往我们眼前不疾不徐地漂来,穿过天桥下方,遂又往另一个远处流去。因为手机属于违禁品,大家一心惊诧于眼前所见,仿佛黑牛是文明城市中的稀有动物,完全不觉诡异恐怖,自是没有余地假设,要是这座时时充满震晃感的天桥断裂崩塌,要是我们变成被人群远远观望着的那头黑牛。地面湿滑,在天桥坡道上一字排开的我们动作谨慎地站着动着,以免跌倒。大河中的牛则是完全没有挣扎的迹象,是那么孤独平和的一具浮尸。没有人知道牛从哪里来,是如何死的,属于哪里,以及河流最终会把牛带往的地方。没有人关心。反正就只是一头死牛。

不知道是那地带真的太暗,还是中年视力所致,又或是故意的行为表现,K,你遇过吗?有时他们会凑得很近地看你,接近狠瞪那样的虎视眈眈,然后转身离开。那片刻的交投往往令人不适,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所流露的傲慢,像是在说,今天是我在进行选择,你不是我的菜,抱歉。也有人会凑得更近,然后伸手碰触。

我并没有想要跟K深入谈论自己的事。我只知道,缺爱是我们会在这样的天气下,相互取暖的主因。就像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原生地,最终陷入失望,才会游荡至此。

K说,初入三温暖,有种置身圣地的错觉:日常所未见的集体打赤膊,新鲜的肉身琳琅满目,每一个都是可能的钥匙,可以短暂解开爱的囚困。尤其在那永夜般的空间地带,流连于一个个自由身之间,狼族、熊族、猪族、猴族、年轻的中年的年长的……互为消费者与商品,彼此物色,以使出的眼色暗示,以摩肩擦胸选择,经久甚至可以自行分类与标价,可负担与不可负担,青春无疑就是兑换的本钱,简直无穷无尽,从未厌腻。

我和K其实算不上是很要好的朋友。

这是一座欲望的工厂,去芜存菁的生产链,瑕疵品注定是要被二度审视,乃至丢弃的。尽管标明着无任欢迎任何男士,但身在其中的都知道,这并非一个美好平等的伊甸园,就像针对年轻族群常有引人入胜的优惠、便宜的价格,越年长则要承担越昂贵的入场费。

“有些人对于这样的现实看得很透,懂得见好就收。来到这里很多年了,因为不能喝酒,只能跟随朋友解锁市区的酒吧。有一次跟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板聊上了,他说,单身了大半辈子,知道自己没有了本钱,很多时候宁愿花钱买回一时半刻的青春,而不是不断买物质去讨好别人,当一条老水鱼。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对吧?”

“感情来到完全无法沟通的境地,连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一并丧失了。”

K另外说起有一次看到一名长者在一个暗角独自坐了很久,不为人来人往所动。K总隔着一段距离观望对方,每绕一圈回来,他都还在,坐姿安然没有寻索的意味,也不四处游荡,净看着眼前的流动,像在深夜的河畔观河一般悠闲,无所事事也无所预设。或许这可能是他徒劳往返的又一天,却不想要有任何目的与企盼,成为沉重的包袱。尔后K经常都会看见他,以相同的坐姿,待在同一个角落,但两人始终没有交集。此外的常客当然不少,且各有各的落脚方式:有的会长时间坐在观影室里旷日废时,有的在储物区不忌一身光秃示众,开阔的坐姿与撸动的手,难免让人联想到卖火柴的故事。有的喜欢坐在电视区里吃食谈话,居家一般闲适自在。未必要寻欢作乐,日子才堪称充实。

“明明到最后我连亲吻他都没有办法了,觉得恶心,那样的无助感。可是他却说,是因为我在外面有别人的关系,是我的错。”

然后有一天,我们都会永远离开。

因为供需源源不断,三温暖大概是一个能够永续经营的地方,会一直一直在这里。来来去去的是人。有些怀抱着身心的缺口偶尔报到,有些是定时定日探亲一般,有的则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然而,人声与欲望鼎沸的时候,没有人会真的留意到,这里到底不见了什么,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想拥抱K。尽管事实上,我们也不多在意,一整场大雨过去以后,到底会不会变好。

气氛突然不那么紧绷了。

K没有特别回应什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说出可怜、宿命、难过之类的矫情话语。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撑伞的必要,我们身体的反应却格外敏捷诚实,除了刻意避开所有大树与屋檐下的阶砖,走的路也偏离凶猛的河流越来越远。我们不想要被雨水弄湿一点半滴,也不想要陷入不熟水性,失足堕入河中的恐怖想象。

“明白啊。假如觉得这里贵,还可以出个远门。异国风情也是附加价值。”

我想我可以明白K的不安。

“通常我会轻握他们的手,慢慢放回他们的身边,笑笑。这是我常做的一件事。这样就好。有些人会狠狠甩开,甚至不留余地地啧声嫌弃。只要不是不识相地上下其手,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但也无需有该不该拥抱还是什么的疑虑。他们并不需要。”

看过黄凯德笔下可怜兮兮的土地爷、梁海彬想象中海人的过去与未来,今天陈凯宇借雨隐喻情欲,将气候变迁转化为老之将至的悲凉。让我们静下心来,阅读本地创作者的文字、插画,重新思索人与文明、人与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