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福瑟的《七部曲》,叙事者对宗教有不少思考,有时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会吟诵圣诗《垂怜经》:“Kyrie eleison,Christe eleison……”这时我的脑中响起莫扎特安魂曲《垂怜经》唱段,赋格结构,各声部一问一答,构成严谨的音乐对位,或许福瑟小说的意识乱流,最终也将谱成辉煌赋格,又或者阅读这类小说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读者自己的脑海也将共鸣出各种意识乱流,回应、对峙……
不过剧场世界对剧本张力的要求让福瑟厌烦,写完剧本“These Eyes”后,福瑟决定回家静静写诗写散文,也是在2013年左右,他从一个无神论者成为天主教徒,邂逅了现在的妻子,戒了酒,开启《七部曲》的写作,福瑟借一个画家思考宗教、艺术、家庭、人际关系,尝试在北国的寒冷的黑暗中寻找闪耀温暖的东西——就这一点来说,他跟梵高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尝试翻阅福瑟其他作品,Asle这个名字反复出现,又更加迷乱。
挪威是峡湾之国。
福瑟著作等身,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剧作,一辈子写一部作品,一部不是指实际的数字,而是说作家一辈子都在反复在思索一件事,每个阶段的书写都在回应那核心的问题。
画家笔下的树……我联想到梵高(Van Gogh)笔下的丝柏。梵高着迷于丝柏的黑,他形容丝柏是白天田野里唯一的黑。在他的画中,丝柏就像白昼里的黑火一样,充满诡异的生命力。
小说讲述一个住在挪威沿海小镇的男人“我”,某天狗狗跑出门不见了,有个陌生女人告诉“我”,狗狗已经被住在山坡弯道的凶狠男人枪杀,“我”没有听见枪声,但女人非常坚持,“我”就似乎相信,然后在家门口发现狗狗的“尸体”,并且决定报仇,拿了农家用的叉子,趁夜划船从峡湾绕道男人的家,在黑暗中叉入男人身体……邻居一直来打扰,告诉“我”有人被杀死了,“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干的,后来陌生女人又出现,问是不是“我”干的,“我”在迷乱中承认,当时下着大雨,女人匆匆离开,“我”却找不到狗狗的尸体,无法安葬,好疲惫,最后故事停在这里:“雨,更多的雨打在大地上。现在我需要小睡一觉。然后我的狗狗就会回到我身边。”
到底狗狗是失踪还是死了?住在底山坡弯道的男人是被谁杀死?或其实没死?到底哪些情节属于“我”的幻想,哪些才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小说留下诸多问号,最后随同疲惫不堪的叙事者“我”——先别管太多,好好睡一觉。狗狗失踪或被杀这个情节,在另一位诺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2009年出版的小说《糜骨之壤》里有截然不同的处理:悬疑、推理,小说的女主角真的成为连环杀手为狗狗与大自然报复,杀死那些杀生为乐的臭男人们,并且大谈星象玄学与生态法则。
就此而言,翻译要如何展现福瑟以新挪威语写作的决心与这种语言所形成的艺术特色,恐怕亦如穿越挪威峡湾般困难了。
牛津词典解说,fjord,又写为fiord,峡湾,还特别在括弧中注明:“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狭长海湾,如挪威的”。
1983年福瑟以小说《红,黑》步入挪威文坛,但为了生计,1994年他开始以剧作家的身份营生,剧作《不离不弃》《有人将至》等作品让他在欧洲剧场界闯出名堂,被誉为当代易卜生,2010年获国际易卜生奖。
想了解福瑟的童年或许可以从英译本中短篇小说集“Scenes from a Childhood”(暂译:童年剪影)中诸篇关于童年与青少年描写的作品开始:年轻的我或者Asle原来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但其实更多画面是日常,“我”与奶奶平淡的互动、年轻男女的情窦初开。
幸好我读的是英译本,读到的是fjord,而不是峡湾——后者肯定不会引起读者如我的太大注意。
两本中译剧作选集
每年诺贝尔文学奖都给世人一个认识新文学世界的机会。2021年得主、出生于桑给巴尔的英国籍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的小说为读者梳理东非的离散历史;2022年得主、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以自传体小说呈现现代女性的精神世界,挑战性/别政治与禁忌。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瑟,则让我们脱离家国政治认同议题,回归小说形式技艺的探索。
其中一张剪影描述“我”正准备参加一场社区演出,但吉他的G弦一直调不准,转太紧弦就断了,最后还找不到可以替代的G弦——“那我只好靠五条弦弹下去,”男主角放弃了,同伴回应:“应该也行的。”——演出就开始了。
《七部曲》不是七本长篇小说,而是七个段落,一个句子的七个段落,英译本出版时分成三本书。《新名字:七部曲6-7》入围2022年国际布克奖决审名单,《别的名字:七部曲1-2》则入围2020年国际布克奖长名单。英译者达米恩·塞尔斯(Damion Searls)可说是福瑟的小说作品走出北欧进入英语世界的大功臣。
福瑟也许就是那种一辈子只写一部小说的作家。他2022年接受《纽约客》专访时如此比喻:“就像一个画家画着另一棵树,尽管从前画了那么多,但他还是照着自己的办法来画。还蛮常见的是,一个优秀画家会不断使用同个主题动机,每次创造不一样的造像。我希望我也能做到。”
评论者赞誉福瑟的文字简洁,充满诗意,从英文译文中,确实感受到那种简洁——甚至是有话直说,平铺直叙的直白,但诗意见仁见智。诗意的意识流,福瑟倒是让我回忆起香港作家刘以鬯的《酒徒》中,那荒唐落魄的叙事者,经常吐出现代诗般的句子,让人迷醉。
肤浅的读者如我,迷路在挪威绵长曲折的海岸线里,一直想放弃。
语言文字方面,福瑟使用的是“新挪威语”(Nynorsk)。挪威有两种书面语,一种是布克莫尔语,另一种是新挪威语。前者与丹麦语关系密切,16世纪至19世纪初,丹麦-挪威是联合王国。新挪威语则根植于挪威方言。中国翻译家王晔2023年4月在《文艺报》介绍福瑟文学艺术时提到,如今挪威仅一成人口使用新挪威语,但“福瑟认为新挪威语和故乡方言接近,简约而醇厚,以此创造了他的文学景观,在那里,有沉默,有蓝色和灰色的海洋,有重复出的诗意和节奏。”
最后,瑞典文学院“因其富创意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喻的事物发出了声音”,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福瑟。那不可言喻到底是什么,唯有请读者亲自阅读,方可认证。
瑞典学院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予挪威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表彰他创造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的事情发声”。福瑟致力探索叙事艺术,挖掘人性深处的阴影与光辉。他是第四位获得此殊荣的挪威人。
当然读者仍然可以通过简洁明快的文句,感受福瑟在叙事手法的探索。《童年剪影》中收录的中篇小说“And Then My Dog Will Come Back To Me”(暂译:然后我的狗狗就会回到我身边)有精致的展演,叙事者让人感觉并不靠谱,剧情于是扑朔迷离。
在我所读到的福瑟小说英文译本里,最吸引我的是一个陌生词汇:fjord。
中译本方面,目前市面上只有两本剧作选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在2014和2016年出版的《有人将至》和《秋之梦》。据媒体报道,世纪文景和译林出版社之后将推出福瑟的小说《三部曲》《晨与夜》与《七部曲》。
从短篇小说集了解作家童年
使用“新挪威语”创作
希望每次创造不一样造像
也许福瑟正在构建他小说叙事的峡湾。
意识流在近百年前由爱尔兰作家乔伊斯(James Joyce)、英国作家吴尔芙(Virginia Woolf)等身先士卒实践,可惜他们戏剧性、非线性叙事的手法不为主流所接受,自然也不受瑞典文学院的器重,无缘得奖。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阅读福瑟的意识流小说,我们会尝试理解,学会欣赏意识乱流带来的迷幻体验,或也是一种温柔与进步。文学的潜移默化。
七部曲这样长,1500页,意识流,挪威小说家约恩·福瑟(Jon Fosse)要把读者揣入小说主人翁、叙事者——画家Asle的意识之中,听那些反复的自问自答,见证他时而自信时而矛盾的思想不断建构与瓦解,记忆如遥远星辰一样不时在北欧清朗的夜空中闪现,Asle眼前所见与内心所思,解不断理还乱,叙事从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开始,两条线的交叉应该怎么处理?那是宗教与所有艺术的交汇点,Asle说,宗教与艺术各拥有某种真相,他沉思,转眼意识又出现另一个酒鬼画家颓丧的画面,他名字也叫Asle,这时叙事者Alse开车北上回家,经过水手湾的时候一直纠结要不要去看看酒鬼Asle,却在路边遇到一对年轻男女,观察他们的暧昧与甜蜜如观察一幅画,但绘画不是摄影,不是见到什么就画什么,应该要挖掘出心灵深处最强烈的东西,而他仿佛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男人也叫Asle,女人叫Ales,仿佛他们只是主人翁记忆的幽灵,Ales是Alse已逝的妻子,Asle继续开车北上……
一个主题可以如梦似幻如福瑟,也能紧张刺激如托卡尔丘克。
一个句子可以有多长?
福瑟1959年出身于挪威西部城市海于格松,小时候喜欢拉琴、弹吉他、读书,大学时代从社会学转修哲学,研究后结构主义大师德里达、现象学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接着投入比较文学领域,开始写小说。
这段剪影倒给了肤浅读者如我自圆其说的机会:《七部曲》必须慢慢看,介绍福瑟的工作,现在先凑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