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课结束后,珍想到南部旅行,康纳却说他已经答应同学到山里禅修。珍说,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旅行吗?他说,他们已经安排好了。珍心中不快,问,还有谁去?他说,就是平时一起打坐的麦克和莱恩。

4、米娅的事

米娅的形貌占据珍脑门良久,黑猫的绿色瞳孔也持续在黑暗中发出幽幽青光。无法忘记最后一次见到米娅,她要求喂猫那天。她们曾经如此靠近但又那么遥远,首次短暂的接触竟变成最后的交卸。她就如一沫微尘没入渺渺凡世,但音容声色却更鲜明了。珍哀伤地想,如果平时能更亲近些,她会透露些什么吗?

2、家事

推开后门走上矮梯是窄窄的走廊,两个要出租的空房,一间是个一房式的套间。套间的缺点是浴室在走廊边上,洗澡必须走出房间。但套间有厨房,火炉冰箱烤箱俱全,靠窗挨着小饭桌和两张靠椅。厨房后门开出去就是左侧的楼梯,出入可使用侧门免走后门。珍喜欢做饭,看到厨房的设备就心动。心想:浴室在房外也无妨,等于是套间的延伸了。

3、望霞琐事

一直到他们搬离望霞居,杀害米娅的凶手都没有找到。

80年代北美大学校园弥漫着浓郁的求知激情,学生思想开放言论自由热血澎湃。校内很多学生团体,常有学生往高处一站就发表激昂的演说,围着听的学生或叫好或喝倒彩。柏林墙倒塌的时候,德裔莱恩带康纳和珍参加游行,整个校园都沸腾了。当然也有埋头苦读的沉静时刻。大学重视通识教育,除本科课程外学生都得选修几门通识课。东亚系提供语言文化普及课程,康纳等神学系学生到东亚系选修东方宗教史,跟着一个佛学教授读《坛经》,非常入迷。连立志当神父的麦克都想出家当和尚了。他们课后静坐,还常常结伴到山里闭关禅修,说是退隐(retreat)。珍很俗气地想,不就是远离人烟到山里去喂几天蚊子吗。

一切回复常态。季节更迭,一些事结束了,一些才开始,还有一些悬浮着,就好象挂在橡树上最后一片黄叶,一直不肯落下。

次日走廊有些声响,珍开门张望,先前来过的警员在与东尼谈话。东尼把米娅的两大包物件拖出来交给警方,听到他在说,她一直没回来,我不能让房间一直空着啊。警察走后东尼继续整理储藏室,珍趋前问,是找到米娅了吗?东尼说,找到了,在盐湖树林里发现她的尸体。她的记事本有这个地址,警方要审查她的物件。他又说,她几个月没交房租我就知道出事了。

初秋时分,珍与康纳走入法院领了结婚证书。也许是米娅的事提醒了他们:岁月不容蹉跎更不容蹂躏;也许是窗外的晚霞默默为他们谱写了生命续篇。望霞居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与婚姻,始料所未及。从法院回到住所,一路彩霞满天。他们相拥站在窗前看夕照,心情柔美安详。想到米娅珍又叹了一口气。康纳说,你若还记得她,她就没有消失。珍突然有些懂得康纳的禅修情境了。可是康纳也不打坐冥想了,他的禅修热忱有如秋天的风,已经吹过去了。或许生活就是禅,无需刻意寻找。

回到A城恍如做梦。康纳来接机,她一见到他就泪崩,郁结在胸腔里的辛酸瞬间爆泻。康纳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她圈住,说,没事了,回来就好!听到他说“回来”,心中一酥,原本沉重的心瞬间轻盈了。突然觉得短暂分离也好,她心里也有些事需要厘清,分开后很多事都看清楚了。原生家庭的脐带是剪不断的,但不再属于她,只有另起炉灶才有活路。在车上她说:我们别再吵架了好吗?他说:吵架肯定会的,你别再跑掉了!这话珍听了受用。忍不住又问,你们的退隐禅修如何?找到精神寄托了吗?康纳说,麦克和莱恩闹翻了,不再去了。珍暗暗欢喜。又问,他们不是拜把子吗?康纳说,拜把子就不会闹翻吗?珍不再问了。晚上两人挤在康纳的单人床谈了一晚,末了她说:你这单间两个人怎么住?我们明天找房子去。

1、禅修事件

家里乱七八糟的浑事,实在也羞以启齿。六旬老父搞外遇母亲一怒离家,老头子日日大闹,细节就不说了。大姐跟哥联络,才知道妈到了香港。二老向来有心病,珍母一心想开服装店,却依了父亲的意愿开水果店。雇个员工帮忙进货上架标价,生意还行,饿不死但也没能大富大贵。门市生意店里时刻得有人,珍母坐柜台收钱虚荣心算有些补足,但日久生厌。婚后生下一男二女,几十年来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与儿子媳妇共住也共烦恼,孙子出生后她帮忙看顾,坐柜台时孙子就在身边团团转。

某日珍在走廊上与米娅和一男生相遇。米娅介绍:这是卡尔。卡尔说嗨!一笑一口白牙。他腋下夹着画架子,应是美术系学生。不久卡尔就经常出入米娅的住所。初冬,卡尔搬进阁楼了。

可是猫一直没出现。又过了很多天,一日阁楼有些声响,米娅的房门咿呀一声开了。珍大喜赶紧走到楼梯口仰望,却是卡尔站在房门口。她问:是你啊!米娅呢?他说,我不知道。珍问,你没和米娅在一起吗?卡尔说,没有啊,我回马德里刚回来,米娅不在吗?珍说,她说去盐湖两个星期,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卡尔说,可能回家去了。

5、秋末消息

老头子本希望独子接手生意,他可退休享福。谁知儿子嫌水果店工时太长,宁可给别人打朝九晚五的工。如今老妻一飞冲天,柜台缺人幼龄孙子无人看顾,生活登时失序。哥得知珍学期结束恳求她回家支援。本以为老爸疼小女,见到她或有移情作用,谁知老头子心头逼仄,老妻不在没吵架对象,珍竟首当其冲。一听珍说打算念博寒着脸问:还没念够吗?还要念多久?就不想嫁人了吗?每一句话都有火药味。他要知道她在外头与人同居还得了?

一直到春天米娅都没回来。卡尔是擅住的,他有点像是米娅收留的流浪猫,东尼要他付房租他就溜了。东尼把米娅的物件一股揽起放入朔料袋堆在储藏室一角。有人来看房了,东尼很快又把阁楼租出去。

那年A大东亚系请了纽约布朗区大觉寺的住持圣严法师来讲学,全校轰动。除了东亚系学生,神学系和哲学系学生都蜂拥去听,挤爆了可容纳五百人的大讲堂,走道上密密麻麻站了一片。法师身边有个负责翻译讲稿的白人弟子,法师讲一句他翻一句。他对佛学教义的理解深不可测,英语直译通达表述优美,听得康纳等一愣一愣的,羡慕得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忘记问猫的名字,进入阁楼时低唤“喵喵”,它就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猫也认识珍了,常常温柔地在她足踝上磨蹭。有几个晚上,它的呼叫声一声紧似一声,非常急迫。好像在问,米娅呢?为什么米娅没回来?珍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有时珍坐在地板上跟猫玩,它喜欢挠痒,挠痒痒的时候它非常乖。

后来米娅的新闻见报了,A大美术系一阵骚动。原来她结过婚,因家暴离婚。前夫纠缠不休,她东藏西躲横跨数州来到A城。回盐湖是因为母亲病危,葬礼过后她失踪了,家人以为她又不告而别。警方找到她的前夫,但他有不在场的证据。很老套的故事,与其他不幸女子一样,米娅也将慢慢被时间遗忘。

正气上头,她哥来电了。听完电话她对康纳说,你不必为难,家里有事我哥要我回去,我就消失让你方便吧。康纳说,你自己要走就走,不必赖在我头上。珍气了:我走你就清净了!康纳说,不必太激动,你回去冷静一下也好。珍本以为同居两年如胶似蜜,他一定舍不得她离开,没想禅修比她重要。脑门一轰就说:你就巴不得我走,好回去找前女友是不是?康纳说,都跟你说我们要去retreat!你胡说什么?你烦不烦啊?每次都要扯到以前的事!你家乡是不是有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后面两句说出口他就后悔了。珍本想告诉他家里有事,大怒之下话都咽下去了。为一件小事竟至如此,两年在一起算个屁?她其实并没有要跟他的信仰竞争,一时万念俱灰。

米娅来敲门。看到米娅站在门口珍觉得很突兀。米娅说,想麻烦你一件事,不知方便吗?珍问,什么事?米娅说,我想去盐湖两周,麻烦你帮我喂猫。珍有些犹豫,但也无法拒绝。米娅说,猫食都在房里;两个碟子,一个装猫食一个装水。每天喂两次,猫砂等我回来才换。米娅没说她为什么要去盐湖,神情有些异样,但与她不熟也就不便问。

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几件小事交缠在一起突然就解不开了。

本以为要登梯入屋,他却跳下梯阶绕向屋后,掉头说:跟我来,房间在后面。原来这望霞居前后左右都有入口,前门朝南后门朝北,两旁加建侧梯可以进入不同单位。房屋层层叠叠共三层,一看就知道是为出租而设计的多房格局。

秋末得到消息,珍母已经回家与父亲继续过不咸不淡的余生。一切回复常态。季节更迭,一些事结束了,一些才开始,还有一些悬浮着,就好象挂在橡树上最后一片黄叶,一直不肯落下。

某日珍上阁楼喂猫,门一开猫突然扭身钻出一溜烟窜下楼了。珍忙喊康纳帮忙找猫,到处都找不到。珍很不安,那晚她把米娅的房门稍稍打开,希望猫晚上会自己回家。以前米娅常常抱了猫坐在后门梯阶上抽烟,两根烟过后起身进屋,猫就跟在她身后上楼,猫认识自己的家。

A城秋来早也去得快,夹道黄影疏落,橡木叶子都快掉光了。走在厚厚的落叶上絮絮沙沙一步一陷宛如融入画中。他们在秋天相遇,逢秋季心情特别柔和饱满,何况是分开一年后再相聚,感受格外不一样,看啥都美。境由心造,外物美不美其实都是心里事,这个无须禅修谁都懂。

东尼说:再看另一间吧。原来走廊尽头还有个约莫十来级的楼梯,走上楼梯就是阁楼房。房间倒也宽敞,左右两侧是斜屋顶。这阁楼房优点是附浴室,但没厨房。米娅嫌一房式浴室在走廊上,她不做饭,先要了阁楼的房间。珍和康纳就要了一房式套间。他们已经看了好几天房,也看得很累了。珍捏了一下康纳的掌心说,窗口朝西每天都可以看到晚霞哦。此时两人心情舒软,想的都是美好的事。于是他们就与同一天看房的米娅成为屋友了。

入冬后东尼启动暖气,房里热烘烘的。但走廊没有暖气,上浴室都得经历一次冰窖的感觉。总是要经历冬天才知北房之冷。可是对珍和康纳来说,那是他们最温暖的冬天。是心情上的温暖,也是情感的升温。住所虽不完美却是倦鸟单飞后的温馨小巢。珍细心经营这得来不易的延续,心情格外温润柔美。每顿晚饭都有绚丽的夕照相伴,雪夜站在窗前看雪花飘落,小室生春。他们在望霞居过了美好宁静的冬季,直到米娅发生事故。

珍上楼喂猫已经过了一个月,米娅还没回来。她不是说两周就回来的吗?

次日米娅提着行李下楼,敲敲珍的门隔空说:我走啦,谢谢你帮我喂猫!说着人已经出了后门。珍追出来,看到她一抹鹅黄背影飘下后门梯阶。她站在台阶上喊,米娅!米娅正在把行李放入计程车后箱,回头对珍挥手嫣然一笑。难得看到她笑,阳光下她就像朵盛开的向阳花。

与康纳赌气后上飞机,一股委屈搁在心中结成顽痂。平静后放下身段写信解释家里的事,康纳回信道歉说自己态度不好,想念她,盼望她早些回去。珍把他的信看了千百遍,看一次哭一次。80年代没社交平台和手机,店里有转盘式电话,但打国际线不方便,老父尖着耳朵在听呢。心头焦躁尽往歪处想:他肯定早与旧女友复合或有了新欢!他们没婚约,越想越怕。与他的事又不能对任何人说,等哥登广告找帮佣聘助手也急不来,总之度日如年。老父分分钟找碴,她日日当炮灰。越发想念在美独立生活的日子,也才明白为何姐赴港念完书就不肯回家。终于等哥找到帮佣和商务助手的时候,与康纳往来的信件都快溢出抽屉了。

此时又来了两组看房的人。一个是A大美术系的学生米娅,年龄稍大,扎着两条毛虫似的长辫子,尾端系两朵蝴蝶结。她穿一件宽松波希米亚风格印花长裙,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半截子烟。另外一对男女也是学生模样,他们嫌单位空间太小,瞄一眼就离开了。

不过一年光景,她觉得已经老去十年。订机票时猛然发觉已是90年代初年。那年海湾战争爆发,但珍没心思追新闻,她身心已是满目疮痍的沙场了。想到就要与康纳相聚,竟有劫后余生之感。出门之际听到父亲在嘟哝:个个只顾自己,不管人家死活!连带又把妈妈骂了。嫂子把她紧紧抱一下感谢她回家救急。哥塞了一把钱给她,说,在外好好生活,家里的事有我。珍掉下泪来,一年来心头烦躁,与兄嫂没说上两句体己话。哥又说,那个常给你写信的,他在等你吧?她点头。嫂子说:下次带回来见个面。车来了,哥捏捏她肩膀说,爸心情不好,你别怪他。她一路掉泪到机场,连司机都担心了。

屋主已经在梯阶上等着了。屋前一块白色木制牌子刻着Sunset Lodge几个草体字。看到他们那汉从梯阶上蹦起来伸出手说:我是东尼!很厚实的手掌。电话里无从想象他的样子,原来是个块头甚大的中年白男。肚腹浑圆,微微泛白的淡褐色短发张扬着凌乱的秋意,冷瑟瑟的秋风中他竟然只著一件短袖棉质草色格子上衣。

米娅说她不做饭是真的,这夜猫子每天都过了午夜才回家。她上楼得经过珍和康纳的房门,但从未交集,走廊上偶遇也只互相“嗨”一声。米娅行色匆忙样子清冷,不怎么爱搭理人。半夜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嚓嚓嚓上楼去,门咿呀一声开了,然后猫就喵喵叫,那就是她回家了。很久后才发现她有一对很绿的眼珠子,衬着橘色的头发有种颜色冲突的美感。

珍的意识形态与思维方式与康纳不同,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很现实很物质的人。她的人生哲学就是把书念好提升就业条件然后把生活过好。念完外文系本科来到A大研究院专攻欧美文学也是图快抄近道,看域外小说常常看得忘记自己是谁。比如,看《咆哮山庄》走火入魔,整个人变得阴郁晦暗。她一提互文性或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康纳就皱眉。但康纳看到《金刚经》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样的句子却眼睛一亮。珍的精神世界是文学的,有具体的故事情节人物和结局,康纳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对她来说非常虚幻。但珍很喜欢康纳专心读佛经的样子,非常纯净可爱,带点傻气。两人迥异的学术追求也算是文化内蕴的交叉互补,但三观不合的人在一起总要出问题,禅修这件事就多次成为燎原之火。

林子里的小屋是麦克家的度假屋,逢狩猎季节他们一家就入山去过几天野外生活。康纳喜欢这种季节性的短期退隐。林子很安静,他说,人的思维清晰有利精神追求。珍很想问,你们到底在追求什么啊?想到上次问了有些不愉快,就忍住。心想,什么精神追求?吃饱了撑的。然后她又问,你们在山里都干啥?他说,就读佛经和打坐。她问,都不吃饭吗?他说,当然吃饭。小屋里什么食材都有,我们轮流做饭。她说,三个大男人,谁知道你们在山里搞啥。康纳说,你什么意思!嗓子有点高。她也大声了:你去精神追求,我回家算了!于是就吵开了。

珍这才知道米娅老家在盐湖。她说,米娅让我喂猫,可是猫跑掉了。卡尔说,没关系,它会自己跑回来的。珍说,跑掉快两个星期了,没回来。卡尔说,那么它可能回到杰克身边了。珍问:谁?卡尔笑一笑说,猫是杰克的,分手的时候杰克把猫送给米娅。珍还没回过神来,卡尔好像赶时间的样子,匆匆进房去了。那晚康纳回家时,珍告诉他这个事。康纳说,别人的事还是少管。

一日有人敲门,劲道非常大,门口站了两名警员。警察说:抱歉打搅了,我们想问米娅的事。珍说,她去了盐湖还没回来。康纳说,你们应该问卡尔。警察说,已经跟卡尔谈过了,米娅跟你们说了什么吗?珍说,我们跟米娅不熟,我只是帮她喂猫。警察走后康纳说,米娅肯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