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因为冠病疫情,三年来不得其门而入,结果此番入境竟是以一个始料未及的身份,于是三年变成三十三年。像一条隐形的线,最终还是把际遇兜成一个圆,和缘。
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 当洗净的衣物垂吊 或者瘫痪,在衣架上 阳光没有爽约 按时,以不灼人的温度 亲吻衣物至干 衣物无辜且忠诚 任由轻风抚弄 任由洗衣的人择日 任由瘫痪,或垂吊 静静地,在后院裡 展示一种不可告人的心安 当日常与阳光一般忠实可靠 当家常与衣物一样清洁芬芳
这家日式料理店的排骨饭,味道远不如当年的青椒牛肉炒饭,但人情的温暖依旧;若说请喝酒是生意头脑,也是极富情商的头脑,转得那么快,那么随机自然。不知道还有没有异乡人的口音,但独自一人进食途中,老板娘也来问味道还可以吗;我听到的不是内容,而是那种嘘寒问暖的口吻,像一条银丝带,隔了近四十年,仍不离不弃。
寻到料理店前,在路边桥上俯视小川,突然音乐窜入耳中,脸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愣在原处恍神,不知今夕何夕。逾三十年前觉得烦人的音符,忽然比罗大佑的《家II》更令人揪心动容。或许,亲爱的西,随着垃圾车播放的《少女的祈祷》,才是正港的乡音吧。
《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
《晚宴──赠隐市之隐士》
冠病疫情暴发之后,一切就急转直下了。后来颁布国安法,等于敲了丧钟,也该是告别的时候。离开,也意味抵达,因为总得有下一站。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因缘际会之下,还是回到这块岛屿,逾三十三年前曾经离开的岛屿。
逾三年前的一次造访,乃专程来观看蔡明亮的虚拟现实电影《家在兰若寺》。那是一个奇特的经验,戴上头盔眼镜和耳机,观众便置身于电影里的空间。坐在旋转的椅子上,不管导演把360度的摄影机置于何处,观众都能摇头晃脑,自行决定观看的方位和角度,上下左右前后皆可。蔡明亮很坏,其中一个镜头把观众和李康生一起放在大浴缸裡,全裸的李康生就那么立体地展现在眼前,其下半身浸淫在水底;那么近,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于是手就自然而然地伸出去了。当然什么都摸不着,只伸展了、触摸了、洩露了自己的欲望,在散置于展览厅里为数不多的单独旋转椅子上,一个戴著头盔的观众,伸出了一只滑稽的手。
抵达岛屿的第一晚,在不甚熟悉的城市觅食,曾经路过的街道,瞥见巷子里挂着一排红色日式灯笼的光。是间旧式料理店,点餐后问老板有没有酒单,老板的嘴巴就是酒单:大吟酿只能点一瓶,还有红酒白酒,啤酒也有。犹豫之际,老板已灵机一动,说请喝一杯红的Pinot;一人一杯连空酒瓶一起端来后,四目相对轻轻碰杯,老板说这酒岛屿买不到,昨天客人开了喝剩的,还可以吧。
那次造访后,在往桃园机场的途中,看到警察攻进大学校园的消息。回到香港后,校园已成战场,并收到校方通知说校园暂时关闭,改为网上授课(那还是疫情之前的事)。结果两周后才得以重返校园,面目全非了,还加上一种欲盖弥彰的面目;但至少当时还是群情激愤,甚至是慷慨就义的。
《日常对话》
某种令人不安的日常 今天的确诊人数 今天的防疫措施 今天的军事镇压 今天的逮捕行动 今天的口诛笔伐 今天的秋后算账 但今天 今天股市没有崩盘 今天房价居高不下 今天假新闻照旧飞 今天火星进入狮子 今天,什么都没有 发生,今天
附诗:《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等十四行诗五首
亲爱的西,我又踏上这块岛屿了,在逾三年之后,或者,更准确地说,在逾三十余年之后。
花心思宴客,间中 径自凭栏吐雾 不愿怠慢一丝 曾经拥有的 缘分 客,从不 扫兴 蓬头垢面也从不 门面做足 今宵十觞不醉 始终把酒 为,或者不为 君问归期未有期 开,再开,一瓶红酒吧
也是在这块岛屿上,我初次体验人情的温暖。第一年赁居住处的巷口有一家铁皮搭成的小食店,我尝了一道闻所未闻的青椒牛肉炒饭,从此成为必点的晚餐。约莫三十岁的老板娘独自经营,听得出我异乡人的口音,总是面带微笑热情招呼;那微笑中有关怀,却又从不说出口,偶尔一句嘘寒问暖已经足够。一年后搬离该处,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青椒牛肉炒饭,也再没见过那么充满暖意与善意的笑容。
(作家简介:殷宋玮,1965年新加坡出生,1985年负笈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1997年赴英国,获剑桥大学东方学院硕士士、博士学位。曾任教于英国和香港,目前旅居台湾。著有文集《晚风莫笑》《名可名》《无座标岛屿记事》《威治菲尔德书简》《潮汐静止之处》《慢动作》。)
从离开香港到抵达岛屿,中间大约半年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有迁徙的疲累,也有旅游的发现;其中一站要往出生地,出发前一首逾三十年的歌曲突然化为耳虫,萦迴不已。“多年之前满怀重重的心事我走出一个家/而今何处能安抚这疲惫的心灵浪迹在天涯”。源自岛屿的歌曲,年少时邂逅,如今真的唱到心坎里去了。
当飞机穿过云层缓缓下降,沿著西海岸的土地和海洋在一片迷濛中逐渐揭示。从窗口俯瞰,眼下是翠绿的稻田以及错落有致的建筑,远眺则是银丝带般的浪花与沙滩接壤,或是接吻吧,一道长长的、充满曲线的吻,绵延不断,并且一波接一波,不肯停歇。
《如果家是答案——观影札记》
亲爱的西,是的,类似这样的经验,就足以奠定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关系。
写于2023年1月4日
写于2021年的英国夏天
你最喜欢哪一种恐龙,男孩问 以一双好奇又恳切的眼眸 我不知道吔,你呢 一个五个音节的英文单字 他的志愿是当古生物学家,女孩说 我们是双胞胎 那妳呢,妳的志愿是什么 女孩避开眼神,支吾以对 男孩具体描述世上最大恐龙的特征 还有世上最大鲨鱼的种类 前座的爸爸转身,微笑道歉 你不能问每个你在公车上遇到的人这种问题 微微谴责的语气,犹如 从未绝种的,父亲对儿子的得意
我不是无家可归 我只是没有房子 她说 开着一部野营车 笔直无尽的公路 总有停泊处,总有 其他游牧的人与族群 总有,一个渴望安定下来的 男子,邀妳回家 砖块与砂浆 砌成天长地久的假象 她悄然离去 如果家是答案 那问题是什么
三十余年来的路途或许蜿蜒曲折,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又另一个岛,但方向始终明确,指南针从不失灵,犹如一条隐形的线在底下牵引,绝不迷航。
亲爱的西,将近四十年前,初次踏足这块岛屿的我,是多么地年轻天真又无知啊。没有吃过蛋饼,没有经历过冬天,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也还没有养成天天泡在咖啡馆里喝一杯又一杯的曼特宁的作息。是这块岛屿坚定了写作的意志,提供了知识的装备,释放了性向的压抑,实践了生活的型态,让我而今而后,不论去到那里,哪个岛屿,都以书写、求知、酷爱、慢活为座标。三十余年来的路途或许蜿蜒曲折,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又另一个岛,但方向始终明确,指南针从不失灵,犹如一条隐形的线在底下牵引,绝不迷航。
《某种令人不安的日常》
在本地写作或成名后,一些新加坡作家到海外工作、生活,或不时往返两地,“生活在别处”,如何影响他们的书写题材和文字?《文艺城》推出专辑“他们在海外写作”系列,探寻新加坡作家在海外的创作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