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他,我X联帮的红棍莫理光求见。”

(1)

“快……快送我去医院……”

老莫笑了笑,说:“我只想你脱离江湖,做个好人。”

“爸爸两天没回家了,叔叔,求求你救救我爸爸。”

“还有冰糖,老公,都准备了。”

“可是,老板……”

“就按照江湖规矩来。他的事,我全扛了。”老莫很快抽出一把短刀,黑瘤以为他要攻击,随即拔起武士刀戒备。手下们也包围住老莫。但老莫却往自己的腿部连刺了三刀!“三刀,六洞,所有的恩恩怨怨,一次了。”老莫的腿上鲜血直流,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此等气魄,镇住了黑瘤等人。

因为常常去卤肉饭档口吃饭,跟老莫也算熟络了,偶尔聊上几句。老莫察言观色,也看出这个“带子洪郎”有不堪的过去,有时开了山地人酿的小米酒,和阿鲁喝两杯,酒后吐真言,阿鲁终于简短透露了他的逃亡经历,“我给人利用了,去刺杀黑棍,事败,主使我的人安排我逃亡,我看我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阿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背起了老莫,跑出货舱,往小巷口直奔。出了巷子,终于拦住一辆车子,把老莫送去医院急救。

“他到底惹了什么事?”

“老莫,我应该叫您一声师傅的,或者,唤您一声岳父的。奉上您教我煮的卤肉饭,请慢吃。我自己尝过,算是满师了,有您‘老莫卤肉饭’的味道,没丢您的脸。谢谢您教我做卤肉饭,如今我就靠着您这手美食绝活,在义顺环路878这里开档得以谋生。也把女儿佳佳养大,今年她上完中学,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啊,时光像小偷一样,不知不觉,我也有斑白的头发了。老莫,我信守了承诺,斩断了江湖路,我也信守您托我照顾阿卡的承诺,和她办理了婚姻注册。老莫……要不是您,我今天不是在牢里蹲,就是走向江湖不归路……”

“怎么行?我老爸的老莫卤肉饭,可从来一年365天,除非生病,都没休息过。忘了你答应我爸爸的,要把老莫的味道传承下去啊!”

来接应他的黑道兄弟带领他到码头工人的宿舍暂时安顿下来,收了钱,交代他尽量不要离开码头工人宿舍,就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由此刻开始,阿鲁就得像困兽一般,像落入陷阱的狼一般,自己舔伤口,自己寻找生路了!他若是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反正烂命一条,挨揍、挨饿、挨刀子,都咬咬牙,强忍住;或者像狼一般,狠狠咬断自己的腿,脱陷逃生!但他身边还拖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儿佳佳,犹如“带子洪郎”就处境不妙了。

阿鲁与阿卡露娜离开了那教堂的骨灰塔处。这里环境清幽,栽种满九重葛还有百合花,以及遮荫的凤凰木。灿烂盛开的花,总能让人心旷神怡。老莫天堂有知,准会喜欢这个地方吧!当初把他的骨灰从台湾移送来这儿,算是正确选择吧。

十月初十是老莫的忌日,他牢牢记住了。

这一声老公,叫得好亲切。两人相视一笑,轻快了脚步。

教堂骨灰塔这儿,由于不是清明,清幽得近乎死寂。

(2)

(5)

骨灰坛前,老莫的照片是年轻时拍的,帅气地举起“V”的手势。

“五花肉丁、酱油、八角、酒、五香粉、胡椒粉、油葱酥,都准备了没?”

他只好背着五岁的女儿走出宿舍,沿着海边码头的烂泥路一直走到有灯光处。远处,装卸桥的灯光亮着,而海岸这里,幽幽暗暗,在蒙蒙淡淡的灯光下,他看到巷子里有个档口,写着:“老莫卤肉饭”!他加快脚步,在寒夜里,一碗热腾腾的卤肉饭果腹,还有比这更迫切的事么?他和女儿坐了下来,叫了一碗卤肉饭,摸一摸口袋,才醒觉身上的钱全给了那个来接应的黑帮弟兄!他窘在那儿,支支吾吾地说:

本来趾高气扬的黑瘤,见到老莫,忌惮几分地咽了咽口水。

“喂喂,老家伙,干什么?走走走!”

阿鲁不断提醒自己,自己是处于逃亡,得明哲保身,不惹麻烦。

阿鲁心想,他何其幸运,在逃亡异乡时,能得到老莫的舍命相救!能学到烹煮卤肉饭的秘方。更加幸运的是,得到阿卡这个女子,无怨无悔,一往情深陪伴身边,一起开档,一起照顾女儿佳佳,一起摆脱了“黑道泥泞路”,走向新生。

“知道。”

两手下有点惊诧,一个匆匆忙忙跑进去报告,一个戒备地按住腰间的武士刀。老莫径自从容地走进货舱内,只见杂物堆满了一边,一辆起重机停泊那儿。另一边,摆着一个铁笼子,阿鲁就被困锁在铁笼子内,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耳朵流血,牙齿断裂几根,手脚也有刀伤。他看来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将五花肉丁放入锅中,慢慢煸炒至微微上色,逼出多余的油脂,再加入酱油、八角、酒、冰糖、五香粉、胡椒粉、油葱酥,和适量温水,没过五花肉丁。大火翻炒均匀后,待烧沸后,将锅中的五花肉丁及汤汁一起倒入砂锅中慢慢卤,卤它两个小时后,一锅肉味飘香的卤肉汁就做好了。

但麻烦却找上了他!当地的黑帮,召集他进行一次任务,就是在新船下海仪式上设下陷阱,让栏杆断裂,使船运公司董事长坠海,这可能涉及船运企业争股权的内斗。他们答应给他钱,加上两张船票,逃亡巴西。他们看上他,只因他是外劳身份,犯了案,上了船,线索断了,再无从追查。他答应下来,临阵前,却反悔了,“刺杀黑棍事件”,一次教训,还不够么?而且这次杀的是个无辜的人。他虽然混黑道,到底良知未泯,他逃离了任务,却没有逃脱黑帮魔掌,他们逮住了他。

“爸爸,我饿。”

“您想干吗?”

老莫尽管没有说,但从他的行动中,阿鲁觉察到他一定有黑暗、不为人知的秘密。老莫仿佛从阿鲁的身上,看到了向善的救赎力量和摆脱黑暗过去的努力吧?总之,既然曾经是X联帮的黑道人马,何以隐姓埋名?窝缩在高雄港巷子里卖卤肉饭?是什么原因,让他代入了阿鲁的角色?肯冒“三刀六洞”的生命危险?无论如何,舍命相救已经做了,阿鲁觉得他欠老莫的恩情,一生一世也还不了。老莫也没有要还,只要他答应他两件事,一、就是跟他学做卤肉饭;二、照顾他的女儿阿卡露娜。

托孤阿卡,则是旧事重提了。

这一饭之恩,重如泰山。即使穷之毕生,恐难以回报吧?

阿卡体贴地挨着阿鲁,掏出纸巾,抹去他眼泪,紧紧握住他的手。

当他拿起刀,不再是“拼水”(械斗)的西瓜刀或武士刀,而是菜刀。摆在眼前的是五花肉、八角、葱,不是人;刀依然是刀,快速切、剁、砍,然而,不是生命血淋淋的哀嚎与嘶吼,而是煸炒再焖炒,卤了又卤,化作美味香喷喷的卤肉饭。

“阿爸忌日,我们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不开档?”

高雄港下起绵绵雨,路愈加满布泥泞,佳佳淋着雨,鞋子沾满泥泞,在路上摔了一跤,小小脸蛋上也沾了泥巴,她哭着去老莫处找寻爸爸。

“我叫老莫,卖卤肉饭的,想见见你们老大黑瘤。”

雨伞收起来,露出老莫沧桑,眼神坚毅的脸。

阿卡继续温柔地挨着阿鲁,握紧他的手。

“佳佳说今天回家吃饭,我要去买多一些菜。”

阿鲁奄奄一息……

“老大是你随随便便见的么?”

当他拿起刀,不再是“拼水”(械斗)的西瓜刀或武士刀,而是菜刀。摆在眼前的是五花肉、八角、葱,不是人;刀依然是刀,快速切、剁、砍,然而,不是生命血淋淋的哀嚎与嘶吼,而是煸炒再焖炒,卤了又卤,化作美味香喷喷的卤肉饭。

“爸……我走不动了。”

随后,父女一口一口吃他们的卤肉饭,老莫继续干他的营生,但没有问什么。寡言,是两人之间共有的特征,凡有故事的人,都寡言了。之后,阿鲁总算安顿了下来,在船厂打打散工,偶尔也给当地的黑帮威迫利诱,械斗时给他们当“死士”!所谓死士,就是在争地盘械斗时,当敢死队,给老大扫除障碍。幸运的话,立功,不幸的话,躺棺。幸好阿鲁打架很彪悍,在新马活跃时就是“帮会红棍”,一个打几个是他妈的等闲事。

“老板,我没带钱,卤肉饭不要了。”

“阿鲁做的事,怎么解决?”

“别小看哦,步骤跟重要!步骤一错,全盘错。味乱、食物糟蹋,简直是灾难。请一定要记住,步骤一,准备材料,马虎不得。步骤二,翻炒,要专注。步骤三,盛出备用,得汲取干净漂沫,不得偷懒。步骤四,煸炒各样食材的顺序别搞错,一搞错,味道全乱了。步骤五……”

“没关系,你有心就好。”

头发灰白,矮小精干,脸上布满沧桑,走路微拐的老莫瞟了他一眼,把那碗香喷喷的卤肉饭收了回去,又瞧了瞧佳佳那渴求、无助的、含泪的眼神,他重新把卤肉饭摆回阿鲁父女面前。

阿鲁不由想起,他落难高雄港时,带着五岁的女儿,饥肠辘辘,口袋里却囊空如洗时,老莫递过来的是那碗香喷喷的滴水之恩的卤肉饭。

“江湖路险,能脱离是件好事。”

“江湖事,江湖了。”

“X联帮?红棍?莫理光?”

雨仍然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老莫终于醒来,医生说,他是活了下来,但可能一辈子要坐轮椅。阿鲁在病床前,劈头第一句就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家里还有什么可牵挂的亲人?”

当时,阿鲁只当老莫在说醉话。可是当老莫为了他,挨了三刀,他还能把这个话当作酒后醉话么?能拒绝他的嘱咐与交托么?

阿卡在身边的时候,总是紧握他的手,像亲人像爱人般依赖着他,仰慕着他。

货舱内,黑帮手下仍然以揍阿鲁为乐,一下子是棍子,一下子是拳头。

(4)

货舱外,两个手下在抽烟。

“我是她妈妈呀……”

“买了。”

“吃饭最大,吃啦。”

黑帮不是吃素的,把他捆起来,一顿暴揍。

但是,一天江湖,一辈子江湖,这是江湖人的宿命。

每一番思量,阿鲁都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阿卡,回国之后,安顿下来,他便还是把她从台湾接过来。她没有片言只语质疑,收拾了简单行囊就跟他走。他心里不说,倒是希望她会遇到她喜欢的男人,嫁给他,这么样,也没辜负了老莫的托孤。但阿卡就是这么死心眼,也不催,也不提,也不旁敲侧击,默默地守候他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开口:“我们去办注册吧!”

阿鲁的偷渡船抵达高雄港时,他是摸黑上岸的。

那批流氓解开了阿鲁身上的绳索,也陆续散去。阿鲁连忙上前,扶住了老莫,老莫再也撑不住了,脸上流露痛苦的神情。

“很抱歉,拖了这么多年,才和你去办注册。”

有个身影乍然出现在巷口,一步一步,一拐一拐地走近来。那人撑着伞,遮住半截脸,只露出下巴有花白胡渣子。那人身影顿住,两手下有点紧张,拦住那人,问:

撬开人味蕾的是什么?不外乎是人情的味道、家的味道、原乡的味道。

“佳佳说,你对她很好,你总是宠着她。”

做卤肉饭,是让阿鲁有谋生的一技之长。

一碗卤肉饭,延续着绵长的、难忘的、江湖的味道记忆。

但最重要的,却是记忆的味道!

“我爸爸妈妈早丧,我是家中独子。有个女人跟了我,没结婚,她帮我生了佳佳,她吸毒过量,救不活,死了。目前就我和女儿佳佳相依为命了。”

他可以任性地让泪水奔流!

“能够永远脱离,就好了。”

“我不知道啊……”

尽管他与老莫非亲非故,逝者也才走了10年,阿鲁还是难掩伤感。

“吃啦。”

香气四溢……

老莫的女儿阿卡露娜是台湾山地人,信基督,不烧香,只有在骨灰坛前献上鲜花,默默追思祷告。而阿鲁则按照传统习俗,献上香气四溢的卤肉饭,再加上水果,燃点了香,也双掌合十默哀。

“走!快去准备食材,紫皮洋葱买了没?”

供奉的卤肉饭仍然冒着香气。

(3)

起初,喝了两瓶小米酒,老莫借着醉意,半开玩笑地说:“我娶了个山地女人,可惜她早走,留下这个女儿阿卡,阿卡很年轻,大概17岁就嫁了,嫁给一个排湾族的男人,他是个酒鬼,每天抱着吉他唱歌,去参加什么什么星光大道歌唱比赛,结果连入围都没有。唉,这家伙,简直不务正业嘛。阿卡受不了折磨,选择和他离婚,离婚后她回到我身边,在卤肉饭档口帮忙。她人很单纯,很善良,人又长得水灵灵,我担心她又被男人骗。我毕竟老了,只有把她交托给可以信任的人,你只要待她好,娶不娶她没关系。我死了,至少她有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