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
达尔维什 我没有国家可以返回 也没有国家可以逐出 一棵树木的根 也是一条流动的河 如果它停止了,它就会死 如果它不停止,它就会死
我可以想象这样的终结 甚至可以向它投降 但我想象不到的是 这也将是 诗的终结
翻译 我是停在路边的人 在走道和树木之间 把这些字写下 深知它们永远不会 抵达你的声音
对于我喜爱的诗人,那些还活着的,有时我非常希望自己通晓他们写诗的语言,不必伸长脖子期盼别人把他们的新作译成英文。巴勒斯坦诗人纳捷宛.达尔维什(Najwan Darwish)就是其中一个。尤其2023年10月7日之后,这场以巴冲突几近种族灭绝,已经有近百名作家罹难,包括不少诗人,Heba Abu Nada,Omar Faris Abu Shaweesh,Refaat Alareer,Shahadah Al-Buhbahan,Nour Al-Din Hajjaj,Mohammad Abdulrahim Saleh,Saleem Al-Naffar,世界各地的读者在社媒分享巴勒斯坦诗人的诗,我为每一首静默一分钟,也重温了纳捷宛的许多作品,这是我们选择站在人文美善这一边的方式。
除了有时希望自己通晓阿拉伯文之外,读纳捷宛的诗,我并不怎么意识到他是巴勒斯坦诗人或者阿拉伯语诗人,甚至不怎么意识到他是诗人。这些标签没有意义。我要读的是诗,是人,是纳捷宛这一个人,是纳捷宛这一个人对这个艰难世界的体会和思考。纳捷宛的美国译者Karrem James Abu-Zeid曾经在访谈中提到,读纳捷宛的诗,有时感觉他是巴勒斯坦诗人,有时感觉他是国际诗人。但纳捷宛认为,诗人不应该对任何标签抱有幻想,他的工作就是质疑这些,否则他会沦为肤浅的表演者。“身为巴勒斯坦人意味着身为每一个人以及所有一切。”他说,让我想起了波赫士,波赫士也说过:“我是所有一切,否则就什么都不是。”
其实这两首诗走向完全相反,它们诞生在不同的时间点上。马茂德亟欲确定的是他生而为巴勒斯坦人的身份,在殖民主义企图将巴勒斯坦从世界地图上抹去的历史情境之中,那首诗自有它问世的理由和意义。马茂德写那首诗的时候非常年轻,而纳捷宛是在更成熟的年龄和一个不同的时代写下自己这首,他对“身份”这个词汇的理解有别于他的先辈,每个诗人都有他自己的辞典。在他看来,“身份”不外一种借以限制甚至钳制我们的观念和方式,而他写诗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擦掉身份之间那条界线。
笔记本 在黎明的小小笔记本上写下你的句子 让它难以描述 缩写这种苦难 像布一样铺开 在日子的桌上
——《我落败的旗帜》
身份 我比夏日的微风更温柔,当我在世界的四个角落拥抱我的兄弟。
但愿你知道 我无法向死亡赎买友人 死亡买进 但不售出
有人问纳捷宛,跟马茂德·达尔维什拥有同样姓氏,对他带来什么影响,他笑:“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比马茂德更重要!”又说:“如果我意识到他有多么重要,我会选择化名。”虽然姓氏一样,但纳捷宛跟马茂德在血缘上毫无关系,在诗歌上也没有。对他而言,诗人如同树木,生长在自己的树根之上,他跟马茂德有不同树根。他并没有特别喜爱这个国民诗人,或许因为他对权威的质疑和抗拒。他甚至不自称诗人,觉得自称诗人未免自以为是。那些自认为是大明星的诗人总是让他骇笑。
附诗:
失眠 黎明暴露死者 我却上床入睡,感觉破碎 我亏欠了那些 升起黎明再多一天的人
纳捷宛在访谈中提起了一件往事。2023年年尾,他应邀飞往哥伦比亚参加波哥大文学节,在阿姆斯特丹转机的时候被拦,这种盘查程序不无种族偏见。终于上了飞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不翼而飞。小小的笔记本里有許多诗的草稿,那些关于2023年10月浩劫的诗,他原想把它们收录在下一本诗集,如今都沒有了。在这之后,有颇长的一段时间,他一个字也没有写,甚至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写诗。但他后来还是打开了另一本簿子,尝试找回遗失在时间荒原上的诗,以及尝试跟自己的生命重新接轨。
对纳捷宛来说,在国籍上他是巴勒斯坦公民,在文化上他是阿拉伯人,然而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身份更为复杂、更为广大。这也是为什么他写得出像《身份证》这样的一首诗。已故巴勒斯坦国民诗人马茂德.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也有一首同名的代表作,经常有评论家拿来相提并论,甚至认为前者乃是对后者的回应。其实不是,纳捷宛说,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马茂德和那首诗都不曾在他脑里闪现。这个巴勒斯坦诗坛巨擘甚至不是他喜爱的诗人。
纳捷宛不认为自己的诗是激进的。对他来说,诗更像是祈祷,类似某种灵修,在稳定而平静的日常中。而在非常时期,如何不让自己失去理智比写诗更重要,因为任何一种高压政策,包括以色列的殖民主义,目标就是要令受压迫者发疯,借由这种手段控制人心。但2023年10月7日之后,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感受能力。他看到了暴行,但他感受不到。当周围的世界分崩离析,处于地狱般的情境当中,有一片刻,纳捷宛甚至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写诗了。他说,在这样一场浩劫中,诗人没有任何作用。让我想起了马茂德·达尔维什,后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受伤的人、饥渴的人、寻找水和面包或者庇护的人要的不是诗歌。战士不会理会你的词曲。战争里我们根本微不足道。”
——《在地狱》
“预留”
够了 我有那么多不同年龄的友人 沉睡在坟墓里 晚上我讲故事给他们听 比我应该讲的更多
——《Birzeit的山丘》
正是因为这样——厌恶生命、加速 走向死亡的你—— 所以我要你活下去 这次我要成为 那个离开的人 来讲故事给我听吧并留下来 在地面上。我已经有足够伙伴 在地底下
——《你的句子》
生长在苦难的巴勒斯坦和阿拉伯世界,加上对这个世界的种种认知,一个人的性格和情绪不可能只有一面,甚至内里充满自我冲突,但这些都可以成就出色的诗。
一个伪装士兵的诗 我最后一次写诗是 三千年前的事 彼时我是一个伪装士兵 我不晓得战争早已结束 如今我在这里 尝试重写一遍 岁月的尘埃有如墓地的尘埃 我像种籽一样破土而出 我像花蕾一样在树枝上绽放 我像死者一样 遍布只有死亡栖居的土地上
我将会被逐出
界线 我记得他们 每个夜晚 我和他们一起乘搭噩梦公车 这天早晨,我的咖啡 我和他们一起享用
我想象不到的 当地球在行星堆积之后 被黑洞吞噬的时候 人类鸟类无一幸免 所有的羚羊和树木全都消失 所有的国家及其侵略者也是…… 当太阳仅仅是 曾经辉煌过的火焰余烬 甚至连历史也已经结束 没有人会留下来讲这个故事 或者对我们的星球和我们的物种 这个可怕终曲感到震惊
希望的座席永远已经有人预留
恐怖与美 我仍然会拥抱你们 用我两只断手 我不想要天堂里的翅膀 我只想要你们在河边的坟墓 我要永恒在早餐的桌上 还有面包和油
纳捷宛一开始并不晓得他的美国译者Kareem James Abu-Zeid也写诗,只是惊异科林能够把他的诗译得那么出色,因为始终坚信唯独诗人能够翻译别人的诗,直到有一次在某本杂志读到科林的诗,才印证了他的信念。在纳捷宛的辞典里,不一定是只有写诗并且出版诗集的人才是诗人,他喜爱的埃及歌手Umm Kulthum在他心里也是一个诗人。就算他不写诗,科林无疑也是一个诗人,尽管他自己不愿意承认。对纳捷宛来说,科林把他自己喜爱的诗译成英文也是一种创作,这也是为什么当纳捷宛提起这两本英译诗选的时候,他从不说“我的书”,他总是说“我们的书”。就是这样两个谦和的人,由于他们相知相惜,纳捷宛这些诗才有机会抵达我们的声音和内心。
我有一次尝试坐在 希望其中一张空席 可是“预留”这个词语 鬣狗一样蹲在那里
巴勒斯坦 我对生命感到尴尬,就像我对死亡那样 我对你坟头的草叶不认识你感到尴尬。
现在,就从这条杀戮之路撤退—— 够了就是够了
生命告诉我: 别向死亡购买任何东西 死亡永远只会出卖自己 现在他们属于你了,永永远远 现在他们与你同在,永永远远 但愿你知道,你的友人 就是生命本身
对纳捷宛来说,诗的魅力源自于它的复杂性。生长在苦难的巴勒斯坦和阿拉伯世界,加上对这个世界的种种认知,一个人的性格和情绪不可能只有一面,甚至内里充满自我冲突,但这些都可以成就出色的诗。而他自己的诗就有一种揉合了矛盾和悖论、平衡了现代和传统、包含了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吸引力,譬如说他书写的对象都是具体的人物或者地点,都有具体的人名和地名,却又不会令人感觉隔阂,因为发生在那些人身上和那些地方的噩梦,也有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和我们生活的地方,失去家园,长期寄居行李箱内,生活在恐怖和疲惫中,我们都是跟一场又一场劫难擦身而过的幸存者,我们奢望的不过是一张安稳的餐桌和一顿平静的早餐。
(我没有坐下来,没有人坐下来)
“此刻跟你交谈的人与明天跟你交谈的人不会是同一个人。”纳捷宛说:“人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体验。”他诗歌的腹地是广大的。他一方面是巴勒斯坦诗人,另一方面又反民族主义,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巴勒斯坦人也不仅仅是阿拉伯人,也是犹太人、伊朗人、毛利人、库尔德族人、亚美尼亚人、柏柏尔人、南美洲人。“我们人类似乎还不明白,”纳捷宛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相连的。”因此我们才能读到《“谁记得阿美尼亚人?”》《在南美洲》这样的诗。他的诗歌深深扎根于巴勒斯坦多舛的命运,却向更开阔的世界伸出枝桠。
——“Bint Jbeil”
——《“谁记得阿美尼亚人?”》
恐慌症 黑夜降临之前我将会被逐出 这个城市:他们将会声称 我忘了为空气付出代价 黄昏到来之前我将会被逐出 这个城市:他们将会声称 我没有为太阳缴付租金 也没有为云朵缴付费用 太阳升起之前我将会被逐出 这个城市:他们将会声称 我给夜晚带来哀伤 无能为力赞美星星 甚至在我离开子宫之前 我将会被逐出这个城市 因为七个月来我所做的 就是写诗,渴望存在 我将会被逐出存在 因为我偏向于虚无 我将会被逐出虚无 因为我与存在有着可疑联系 我将会被逐出存在以及虚无 因为我是因为成形才诞生的
因为长年失眠,纳捷宛的日夜颠倒,经常捱到早晨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这对健康不好,纳捷宛说,但对写作有益。整个城市都睡着了,他是唯一清醒的人。他认为自己最好的诗都是在地狱般的夜晚写成。
——《致Abdel Amir Jaras》
“尽管如此,我看见了很多的美。”纳捷宛说:”在这样一个黑暗和苦涩的时代,我不知道美是如何幸存下来。“例如自然世界,例如人文艺术。图书馆是人类灵魂的档案库,它把我们和我们所不知道的其他生命联系起来。阅读也可以是一种心灵治疗,它让我们得以从眼下的残酷和凄厉中透一口气。我们会被埋葬,我们的梦不会。面对这个精神病院般的世界,即使纳捷宛有疑惑和绝望的时候,他的诗歌也不会忘记让希望发声。生活在无尽的苦难和悲伤中,就算那些妇女失去了孩子和家园,她们仍然为还活着的人准备早餐。尊严是每一个人生而为人的权利。
——《我们永不停止》
10月7日 1930年代 纳粹想到 把受害者关进毒气室内 今天的刽子手更专业了: 他们把毒气室 关进受害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