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她空闲下来,我们坐下聊天。“累吗?”我问,“还好,习惯了”,她腼腆一笑道。今年是她来到游轮工作的第五年,航海对她来说不陌生。父亲是船员,休假回来总会给姐妹俩讲航海的故事。杰斯敏大学毕业后做了两年市场营销,决定趁年轻出海闯荡,看看外面的世界。
工作以外,巴托洛梅的爱好是看新闻,他以这种方式与外界保持着联系。早年刚上船时,没有网络,想要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多是跟家人通电话时听闻一二。午后时分只要有时间,他会泡杯咖啡读着新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他心中始终牵挂的远方。
那你的梦想呢,实现了吗?“没有”。是什么?“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登上世界的舞台,这条船会把我送去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有一天希望我能站到世界舞台的中心去展现自己。”
去年2月疫情开始时,巴托洛梅正好在家休假。没想到原本两个月的假期,竟被延长到了九个月。起初一切渺茫,谁也不知停航还会持续多久。母亲开始着急,担心儿子失去工作。但他却十分沉稳不慌不忙,继续享受在家的时光,也顺便教17岁的儿子做饭。
今天是靠港日,船员口中亲切称呼的port day。管家杰斯敏一大早起床,准备开启忙碌的一天。上午协助客人完成离船手续,下午两点新一批客人上船,需要帮忙做一系列预约。疫情下的航程,餐馆用餐,水上活动,观赏表演等都需要预约。
被海水磨平的棱角
受访的五位游轮海员任职于不同部门,性格各异。管家杰斯敏温婉有礼,待人温和。表演者劳拉和奕墨热情奔放,十分健谈。船长博丁和厨师长巴托洛梅内敛严谨,或许是因为身居要职,肩上担负安全重责。五段人生故事,是上千名船员的缩影,在互补配搭中建起一座海上世界。
冠病疫情挑战巨大且多面
去年10月,接到公司的电话,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复航。“当时我很激动。无论要做什么准备,检测和隔离都好,我想回来。”一路辗转等待,她先在家乡菲律宾隔离两周,上船后隔离两周。11月6日,世界梦号复航,成为首艘参与新加坡“安全游轮计划”,率先启动航线的游轮。那天正是杰斯敏的生日,她说:“it's a blessing”,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船员一般是合同制,做几个月下船休息再回来。不同职务工作周期不同。杰斯敏通常做10个月,上岸休息两个月。去年2月疫情暴发,工作戛然而止,公司安排船员回家。回忆当时情景,她说:“最后一班航程看着游客陆续下船,同事离开,我觉得很心痛。自这艘船2017年首航时,我一直跟随到今天。”她每天祈祷疫情早日平缓下来,在新常态下,人们能享受旅行,享受生活。
世界梦号的船长博丁今年51岁,有着37年的航海经验。从小到祖父母家河边的避暑小屋玩,喜欢看船玩船。14岁那年,他自己联系了一家在波罗的海航行的船运公司,在货船上当起了水手。21岁大学毕业后正式成为海员,直到1990年代末来到亚洲,在游轮从事基层工作,一步一脚印走到今日船长的位置。
深夜回宿舍连线报平安
复航 最好的生日礼物
以新加坡为母港的两艘游轮自去年底恢复“无目的地”航程以来,短短半年内接待超过10万名游客,疫情下游客上游轮度假的热情不减,见证了海上城堡的不凡魅力。当疫情重创旅游经济,游轮停航,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员们经历了离别的不舍,等待的焦急,终于盼来复航。为了回到船上的家,他们不远万里,经过重重隔离,辗转数月后归来,在新常态中开启了新阶段的航海生活。当引航的汽笛声响起,《联合早报》记者和摄影记者用两夜一天的时间踏上星梦邮轮世界梦号,听船员们的故事,感受安全距离措施下不变的海阔天空。
一份工作能坚持很久,乘风破浪的磨砺塑造了生命的韧性,在风雨飘摇中扎稳了锚。虽然我们不知道疫情封锁还会持续多久,但海上城堡已经启动,像开在隧道尽头的一束光,有光照进来的地方,希望不远了。
工作时她不能用手机,只能等夜深回到宿舍,连网跟家人透过视频或留语音简讯报平安。尤其是疫情期间,问候显得格外重要。她告诉父母船上有严格的检测措施,船员每天早晚量体温,每周做一次拭子检测,反倒觉得比在陆地还安全。
工作时段她总是一手拿着iPad,一手拿着电话。机不离手,三声之内会接起回应。别看她性格文静,走路速度比别人快一倍。世界梦号335米长,40米宽,19层高,她每天要来回好几趟,日走上万步。
他有着超乎这个年龄的成熟,十一二岁离家出外闯荡,学过京剧,唱过二人转,跑过歌舞团,当过模特,拍过影视作品,在家乡小有名气。来游轮工作原本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中,碰巧赶上招聘,在经纪人的极力游说下,决定上船一试。原本打算完成半年合同就离开,没想到一待就是五年。
时至今日,游轮上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人们习惯了戴口罩、保持安全距离的旅行新常态,终于又能放松心情,继续享受阳光海风。去年11月复航时,看到游客陆续回来,博丁感叹:“这才是游轮航行的目的,它的存在就是要服务于人。”
时间久了,渐渐和大家成了朋友,相处中了解着彼此的文化。令奕墨感到骄傲的,是在洋人朋友圈成功推广了红包习俗。“大家都已经很熟了,买礼物也没必要。逢年过节过生日,包个红包最实际。最开始我给他们包,后来他们学会了也给我包,一来二去还挺有意思。”
疫情下得以恢复的“无目的地”航程,将游轮生活再次带回公众的视野。那些幕后的船员过得好吗?过去一年都经历了什么?
疫情暴发时,劳拉和先生在老家伊利亚斯休假。“最初听说病毒在亚洲出现,对我们来说好像很遥远的事,没想到不过数周情况急剧恶化。”接到游轮停航的通知后,她天天在家祈祷,期待着能回到船上继续表演,“就是这种纠结的心情,在船上想家,回到家又怀念船上的生活。”
一颗带来欢乐的海上星星
当船长是对体能和意志力的双重挑战,尤其是去年,面对空前的疫情危机,挑战可想而知。航海生涯中他经历过金融危机,沙斯(SARS)和禽流感,但冠病疫情的挑战巨大且多面性。去年2月疫情暴发后,星梦邮轮随即决定终止航程,一批批遣散员工回家,整艘船远航到欧洲,一直在荷兰鹿特丹待航。
正常情况下,世界梦号的载客量可达3000多人,受到安全距离限制,目前缩减到1000多人,员工也从原本的2000人减少一半。来自西班牙的舞者劳拉身兼数职,是活动组织人,也是儿童天地里孩子们的故事大王。
游轮生活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因为遇到了赏识自己的伯乐,让他可以自由发挥展示才华。他喜欢编导和创意,为人物注入灵魂,讨厌一切程式化的表演。再来,他热爱舞台,丝毫不掩饰一个表演者对于掌声的渴望,“我要观众看到我,我想站在舞台中央”。
眼下游轮度假正火,人们一窝蜂地想要上船。因为这座远离陆地,漂流在海上的城堡,是对现实世界的短暂抽离。正如所有旅程,无论有无目的地,最终都通向快乐,此时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这份快乐。作为这份快乐的缔造者,船员发挥专业技能,维持海上城堡的运作。
奕墨(23岁,中国)演员
终于在9月份接到公司的电话,问他们是否要回来,“我当时激动地哭了!边哭边回答老板,我要回去!”眼下虽然是“无目的地”航程,能够复航表演已是十分开心。劳拉也期待着再回到那种睡一觉起来,打开窗,又来到了一个新港口的日子,“我相信这样的日子离我们不远了。”
博丁 Robert Bodin(51岁,瑞典)船长
怀念疫前不知觉间的旅行
她说:“舞台永远是表演者最好的训练室,一切好的经验都来自舞台。”游轮上几乎天天都有表演,对于艺者来说,不用为杂事烦心,能够专心提升技能。眼下唯一不适应的是游客少了,原本容纳千人的剧场现在只能坐250人,表演者要付出加倍的激情来热场。
舞台上,她是表情最丰富的那个。别看她个子小,跳起舞来十分有灵气,就连日常聊天对话也很生动,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劲。采访当天,劳拉穿着金光闪闪的舞蹈服,拉开椅子缓身坐下,双腿交叉,手放在两边,一副准备就绪的架势,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采访中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提到封锁期间,急切地希望能回到船上。这份急切不是焦虑,而是期待,渴望回到习惯且热爱的事业中。原想象海员的生活寂寞难耐,但因为有了生活标杆,他们在特定的空间里不断奋斗,甘之如饴。
杰斯敏上船多年时不时仍会泛起想家的涟漪。尤其是三月学校假期,看到旅客全家人上船游玩,心里暖暖的,但又夹着一丝孤独感。越是漂在海上的人,越懂得岸上的牵挂。离家在外,同事成了最好的陪伴。她时常等到凌晨一两点钟,同事忙完工作,聚在员工餐厅吃夜宵。彼此倾听,彼此倾诉,分享一天的经历。
从4月到9月,仅有不到百名工作人员留在船上负责日常运作。他和团队要根据疫情发展,同各部门和政府合作,研究制定新的防疫机制,例如在船上设立检疫室,模拟演练应对措施等。虽然此前游轮行业就有如何预防大规模传染病的相关防范措施,但过去数月的努力,对于系统的优化,防疫准备就绪的程度,在他看来是游轮安全防范的全面升级。
在家中他是慈父,在船上他喜欢跟船员一起用餐,嘘寒问暖,特别是关照那些刚上船还在适应期的人。
在餐饮行业打拼了20多年,巴托洛梅上船前曾在吉隆坡、新加坡和文莱的酒店和度假村工作过。问他为什么选择来游轮?他笑着说:“我不喜欢陆地交通,讨厌堵车,每天开车上下班要花好长时间。现在好了‘交通方便’,从我住的地方走去办公室,5分钟就到了。”
防疫期间借机传授儿子厨艺
想象中船长的工作是掌舵手,需要时常待在控制室里。实则不然,除了离港和靠岸时需要在场,其余时间相对自由。他每天须开几个例会,处理对外联系的事务,关注每一个船舶部门的进度。工作之外博丁最喜欢去健身房,健身也是最好的思考时间,他需要理清思路想很多事情。
采访后记
朝阳拨开厚厚的云层从里面跳了出来。城市的海岸线轮廓依稀可见,海上漂泊的船只越来越密集,离抵达海港不远了。
杰斯敏在船上的家,也就是员工宿舍,分布在不同楼层。宿舍没有窗户,虽然空间不大,但设备齐全。单人床,上下铺,用帘子拉起来就是独立的个人空间。船上的生活简单,管吃管住,平时开销少,杰斯敏把钱存起来,在家乡菲律宾买了套房子,还想给在退休的父母也买一套房子。
心情不好时吹吹海风,大海的力量足以包容一切。“当你安静地看着大海,很容易看入神,有种完全放空又近乎冥想的状态”,奕墨说,“人在海边会看清自己,一艘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星星一样,想象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渺小。”
“刚上船时非常不适应,一句英文都不会说,没法跟人沟通,又想家,成天催着经纪人给我订机票回家。后来跟泰国同事学了一口拉着长腔的泰式英语,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I want to go home。”奕墨侃侃回忆着过往。
不工作时,奕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想包袱”(指设计喜剧笑点),在脑海里一遍遍复盘演出的细节,想着如何逗乐观众。即使漂在海上,练功也不能松懈。他专门请了老师教唱京剧,一周上两次视频课。曲艺杂耍里的各种技艺学个遍,吹唢呐、葫芦丝、巴乌、打长鼓。他总能一心多用,唱戏时学舞蹈,跳舞时学杂技,等新技能学成了就搬上舞台。“这是一种自我成长吧,需要超过常人所不能及的,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名演员。”
生长在艺术之都西班牙,劳拉骨子里带着当地人的热情奔放。7岁开始学舞蹈,佛朗明哥、华尔兹、现代舞、芭蕾、萨尔萨,都有所涉猎。17岁加入舞团到全国各地巡演,当年打下的舞蹈功底,如今特别受用。船上的舞团人数少但小而精,舞者个个身怀绝技。一场45分钟的演出下来,得换七八套衣服,劳拉在各种角色,在不同舞种间切换自如。
杰斯敏 Jasmine M San Jose(30岁,菲律宾)游轮管家
巴托洛梅说:“要彼此照顾,让他们感觉被接纳十分重要。”在这个独立的海上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份归属感。
确保食物供应充足
献上加倍热情暖场
游轮六楼有个专门的房间,设置了监测航行数据的仪表盘。乘客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控制室船桥(bridge),停港靠岸时能在此一睹船长的风采。
上过世界梦号的人,一定会记住这个名字:奕墨。舞台上他扮演着多重角色——演员,主持人,舞者,喜剧人。身台形表,说学逗唱,杂技舞蹈,信手拈来。只要他出现,总能带来笑声。
船上餐饮与陆地最大的不同,就是食物供给。在陆地上,采购食材便利,调度出货方便。游轮启航后就进入独立运作模式,需要自给自足。精准计算食材用量,确保供应充足。巴托洛梅举例,像之前常跑日本、台湾航线,难免遇到台风季节难入港,船上必须备齐食材,以备不时之需。
巴托洛梅说:“我借机教育他,这种情况下好歹要学会煮饭,生存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民以食为天,无论走到哪里生活都离不开吃。见到厨师长巴托洛梅时,他正准备晚餐前的例常巡查。游轮餐饮体系庞大,船上共有11间餐厅,日式铁板,海边火锅,中餐厅等口味俱全。每天150名厨师和80多名厨师助理为三餐忙碌,安排船上几千人的伙食。巴托洛梅主要负责协调各部门,确保食物安全,供应充足。
后台看到劳拉,她习惯上场前吃点谷物能量棒补充体力,让自己达到最佳状态。预备心情,挂上一抹最灿烂的笑容,她说:“从我学舞开始,老师教的第一件事就是笑。无论生活中发生天大的事,上台那一刻要告诉自己始终保持微笑。”因为灿烂的笑容富有感染力,能够疗愈,尤其疫情之下须要让沉闷的心情重新见光。
卸下船长的身份,博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早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写信是与家人联络的唯一方式。航行在海上,写下所有的思念,靠岸码头的第一件事是把信投进邮箱。时不时发个电报,或存钱打卫星电话是无比奢侈。26年前他与太太结识,以书信往来完成了多年远距离恋爱。有了小孩后,博丁曾考虑是否还要继续海上生活,后来发现相比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休假回家的几个月,反倒更有时间陪伴孩子。他选择以间隔式的方式平衡工作与家庭,目前每八周出航一次,基本上半年时间在海上工作,半年在陆地。
19岁上船,问他五年来最大的成长是什么?“平静了很多吧”,奕墨看着远方的海沉思道。对于一个有锋芒有棱角的演员,被打磨的过程不容易。“起初难免觉得不舒服,有落差。在岸上我是一个演员,可以随心所欲。但在船上多了员工身份,就要有团队精神。如果这是一场游戏,要遵守游戏规则。”时而遇上不顺心的事,他就拉着同事们到甲板上喝咖啡聊天,别人都比他大,总能给些成熟的建议,“我们一起哭,一起笑,做不对的地方他们会骂我。”
学习戏曲出身,奕墨的扮相多以女装为主,唱起戏来有板有眼,说话时浑厚的嗓音颇有几分沧桑感。私下见到他,与舞台上体态丰腴的女角儿截然不同。私服是一袭水墨长袍,哼着小调,几嗓子就能把人带进他的世界。平时总是浓墨重彩在脸上画着戏妆,没想到卸了妆本人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就连一旁的工作人员都看着侧颜赞叹,长得有几分像刘德华。
直到10月,新加坡疫情有所好转。世界梦号从德国开回新加坡,并取得政府批准可以复航。他们沿途经过不同国家,接回了一些员工。除了在本国隔离,所有回到船上的员工须在宿舍再隔离两周,加起来平均每人需要四至五周才能回到工作岗位上。
巴托洛梅 Christopher Bartolome(49岁,马来西亚)厨师长
在舞台释放了全部热情,休息时间劳拉最喜欢泡在按摩浴缸里,听着西班牙音乐,晒着日光浴,她笑着说像是在给自己充电。也会时常怀念起疫情前的日子,她口中形容的“在不知觉间旅行”(travel without realizing)。“每天起床打开窗,到了一个新港口,上岸观光游玩。回船接待一批新游客,工作演出完睡一觉,隔天打开窗又是新的港口。”
起初家人对他上船工作,保持疑虑态度。后来看他喜欢,也就随他去了。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巴托洛梅总是十分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光,“回家休假时,会确保每天都像过节一样。带家人去各地度假,吃遍各式风味料理。因为自己在船上总能吃到各国美食,很想要和家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