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夜市,两块钱的烤玉米三块钱的肉串,五块钱就能玩到天亮的套圈打气球,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一在这里被实现。最近出了一种新玩法,给你纸笔,如果你能从1正确写到500,全场毛绒玩具随便挑。我还真见过有人在那里坐着写的,一笔一画颇有超然物外的仙气。旁边烧烤摊的大叔抹了把汗,背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白瓶,一仰头把药片干吞下去,转过来接着烤今晚的第501个串。对面要买烤串的俩人不知道因为是谁插队吵起来了,也听不清在吵什么,因为后面有个露天的酷炫卡丁车,入口两音响放着动次打次的社会摇比广场舞还震天响。让人心潮澎湃的节奏下整个场地里却只有一个人,戴着鸭舌帽,直视着前方,一言不发,窝在和成年人体形极不协调的迷你卡丁车里铆足油门,在马达突突声中冲破夜色,末日飞车一般的壮烈。快到路尽头时他一个猛打方向盘原地漂移,又朝着来的方向飞驰而去了。
如果米兰昆德拉变成了东北人,他可能会冷静地站在烤鱿鱼摊后的油烟中,这样说。
“非得这样式儿的。”
“非得这样式儿的吗,大兄弟?”
如果有DJ把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一乐章的主题做成社会摇版本给他做背景音乐就好了。
非如此不可吗?非如此不可。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当时给我的翻译作品写序那么难。因为我特别、特别、特别不喜欢把东北放在一个纯集体社会叙事的角度里,一提东北就是下岗、没落,从而一系列的批判。尤其在很多外国友人还完全不知道中国东北在哪,我不想让他们同情我的家乡。我想让我的翻译能像讲东北的电影《钢的琴》那样。它的开场镜头,两根巨大的工厂烟囱前摆着灵堂,乐队却在欢快地奏着《步步高》;或者下岗工人陈桂林和帮他造钢琴的一行人在废弃工厂里每人抱着搪瓷缸喝粥,镜头里的他们却像是达芬奇画笔下耶稣与十二门徒的最后一餐。我想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却又忍不住接着看下去,看看这块温情、荒谬又悲壮的土地上还能发生什么,我想给他们看看在广场上跟露天舞蹈队一起律动摇摆的保安大叔,在傍晚市场嚷嚷着“给钱就卖,我要回家了”的菜农,或者坐在小区门口台阶上拉二胡的老年三人组。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三个是个乐团,后来仔细一听,仨人只是凑在一起各拉各的小曲儿,咿咿呀呀却居然还有点和声效果。
离家几年再回来,也只是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世界上哪里都不缺。只是东北有它自己独特的魔幻而已。
提起我的家乡,曾有人因为它有点蒙古风情的名字问我“你们出门骑马吗”,我说骑啊,我家小区没有停车场,都是马厩,早上随便挑一匹就骑走了。外卖都是骑马送的,手机就插在马鬃里。
翻译沈阳作家双雪涛的小说时,我还不是特别理解为什么最近大家都喜欢把中国东北地区和“魔幻”联系起来。离家几年再回来,也只是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世界上哪里都不缺。只是东北有它自己独特的魔幻而已。
我最想给他们看的是某天在城郊,遇上沙尘天,我们开车赶路,看到光秃秃的马路上有个环卫工人大叔举着扫帚努力把一个塑料袋按进垃圾桶,但垃圾桶没盖子,他一放进去,塑料袋就又被风赶出来,他便又去追,抓住了再把它压进去,又飞,又追,循环往复。画面不怎么励志,更多的是滑稽,但他的动作里却有一种不知名的沉甸甸的东西,让人总想回头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