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可否有你愿为之舍弃生命之事?”
高树在学校的第一个月,家书来了三封,问的多是身子是否康健,饮食起居可否适应。父亲的话向来不多,倒是母亲恨不能写满十几页信纸,讲着家中近况,譬如妹妹的牙牙学语,譬如姊姊绣活的长进,譬如墙角数枝梅仍是凌寒而开。虽然高树恨极了清汤寡水的三餐,不喜欢多人宿在一间屋子里(夜里的鼾声时常使他无法入眠),也不待见学校布料粗糙的暗灰衣裳,但他还是简短地回 “一切安好。勿念。”
(每周五连载)
高树不知如何回答。爱?自由?家国?理想?他不知道男人想听什么。想了半晌,高树垂下眼睛,轻轻道:“这还未可知。诚然,生命在许多时候倒是最无足轻重的。”
“多谢。” 高树掩上门的时候,隐约听见父亲这样说。
“高树多悲风。”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开口道。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即便几十年后,高树在夜里辗转反侧时,仍时常想起自己当日的答案。“这世上可否有你愿为之舍弃生命之事?”
“高树多悲风。”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开口道。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即便几十年后,高树在夜里辗转反侧时,仍时常想起自己当日的答案。
男人脸上还是无波无澜,挥了挥手:“我问完了。你出去吧。”
像围着一层纤纤薄薄的窗纸一样,大家谁也不愿将其捅破,只是遥遥地瞧着窗中跳动的烛火。
而那个甲子年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高树记得家中进进出出的宾客,纷至沓来的信笺,和父亲书房紧闭的门。时常是续了几次茶叶,门才会打开,匆匆地走出个人来,朝里点点头,门便又是掩着的了。
高树问了声好,不动声色地观察。男人有些看不出年龄:鬓边有些白发,眼角也有皱纹,但是眉眼之间却又透着凌厉,像是青年人不懂掩其锋芒,要尽数流露出来。男人问了高树些问题。时隔远矣,高树记不清他究竟问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想起父亲看向自己时灼灼的目光。在那揉杂了期许与不安的目光里,高树胡乱讲了些治国安邦的理念,将在报章上读到的词悉数抖了出来,大约是什么三民主义,动荡时局一类的。
母亲也不常笑了。
(一)
男人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高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余光中,父亲似乎也在揣度男人的意思。
几十年后再看早春雨中的拙政园,高树仍然想起当年的雨是如何大珠小珠地落在亭子上。墙面上的青苔仍在,第三级石阶上的裂纹也还在,于是高树在亭子晃动的树影间,也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自己。人的一生不过是两个甲子年之间。
“这是杨伯伯。”
高树记不清是哪个午后了。也许是冬月廿二,水还未结冰,呼出的气凝成小小的白雾。父亲书房的门缓缓开了,高树走进去。终于轮到他走进这扇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