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那一天，我的思绪空白。初次离开，无人告知我，毫无预兆地我离开了曾经的栖身之地。我以为像是之前的旅行一样，我终归会再回来的，却并非如此。那时坐在车后座的我哭红了双眼，试图将沿途的每一寸土地都刻进脑海里。但这一次，我决意将这些记忆还给这片土地。
印象里最深刻的那年中秋节，我是和外婆一起跟舅舅一家过的。九月正是炎热的时候，白天我们去了海边游泳。耳朵裂开的伤口，碰到海水后开始发疼。许是我太清楚我不属于这个家，那些感到快乐的时刻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
无论是圆月还是弯月，它们都在唤起我某种感觉。我喜欢宁静的夜晚，却厌恶它的主人，就连月光也似乎是温柔的刽子手。
生于沿海城市，长于环海小岛，我或许生来就注定是大海的朋友。记忆里家乡的那片海，海水总是很急，海风猖狂地刮着，所有的话语都在风中支离破碎。
新天地的阳光，照到了海面上。
我不明白，我与月亮之间的恩怨到底出于何因，尽管只是我一个人的情感。我讨厌它所象征的意义。我从第一次开始抱怨它时就明白，不是月亮有错，而是赋予它这意义的人。
由于家庭的关系，我对那片土地有着强烈的归属感，我需要一个可以留恋的东西。后来我开始慢慢发觉，我留恋的可能不是那片土地，而是留在那里的感觉，与世界上的某个事物产生联系的感觉。
换了新的环境，我依旧喜欢去看海。每次沐浴海风，我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将平日无处倾诉的心事全部托付给大海。这片海并不喧嚣，海风也温柔，可惜那轮明月耀眼得碍眼。
车驶回的路上，透过车窗，我向家乡的大海挥手告别。车子随后停下，显然是母亲也想稍作停留。我们走下车，悠然踏向汹涌的大海。
有一年的中秋节，外婆带我去参加家宴。席上皆是我不太熟悉的面孔，他们格外自然地与我问好，然后转头再重复一遍这个过程。他们喝得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外婆也是。整场宴席，我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呆呆的，像一个木偶。
我向大海吐露的心事，不知道它有没有透过倒影，偷偷告诉月亮。
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饼，团团圆圆的家人，如果说这是中秋节的意义，那我可能是被月亮诅咒的人。每每有人提起家庭，我仿佛置身那片海里，浮浮沉沉。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大海总是那么凶恶，张牙舞爪的。它的坏脾气让我想起了那时的母亲，虽然我对它的倾诉从未遭到反驳。我想，这坏脾气也许有我的一份。
最后一次拥抱家乡的大海，是在2018年底。趁着学校假期，我迫不及待地回了家，却失望而归，所以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去了。十二月的南方，寒冷刺骨。
小时候，我最讨厌过的就是中秋节。阖家欢乐的场景，让我很是眼红。母亲在国外工作，只在年底回来避避暑。
来到小岛以后，我总算能和母亲一起过节了，但我还是感到怅然若失。两个人一起过的中秋，说起来还是有点冷清的。母亲习惯了漂泊，不像我始终对美满的家庭抱有期待，又或许，她也曾跟我一样。
一般的月亮／一般的中秋节。为什么／挂在我家枣树上的：／独独／缺了那么一角？——周梦蝶（《约会．蚀》）你眼里心里的月亮是圆是缺，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又蕴含着什么意象？《取火》9月特别企划“月亮知道了”今起登场。——编者
海面上，月亮的倒影摇曳晃动，与海浪的涟漪交织成滑稽的样子。然而，此刻我的心境已变。我明白月亮并未有过什么错，我也明白我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已化为尘埃。因此，我选择干脆地告别，因为我知道，新的月亮和新的大海等待着我。
上次放假时，我专程抽出一天，一大早便骑上自行车，一路向海边前行，直到月光完全被海底所吞没。月光与阳光在我身上交替洒落，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眼前的这片海，柔和而宁静，而我只默念着：不用再等我回家了。
我对外婆的说法半信半疑，这月亮还有这种本事呢？我偏不信邪，我偏要指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耳朵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痛到我习以为常。
不过总归是离别的时刻，我也不好意思再对它说什么重话，由着海风作怪，我还不想离开。
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我心中对家庭的希望彻底破灭。十二月的南方寒冷刺骨，幸好月亮并未那么圆满。我奔向海岸，将身体深处的海水奉还大海，所有的泪水都在狂风中支离破碎。
每个中秋节，我都是和外婆一起过的。有时候就我们俩，有时候会去亲戚家里。可我不喜欢。就像我不喜欢吃五仁月饼，但外婆却固执地只买五仁月饼那样。就像我不喜欢像流浪狗一样出现在本该美满的画面里，但又别无选择。
月饼有很多馅的，莲蓉、蛋黄、五仁、玫瑰。做法也是五花八门的，有京式的、广式的、苏式的、台式的。我从来只吃五仁月饼这一种。不是我吃不腻五仁月饼，而是送月饼的人，只送五仁月饼，外婆买月饼的时候，也只买五仁月饼。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五仁月饼，都进了我的家门。
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饼，团团圆圆的家人，如果说这是中秋节的意义，那我可能是被月亮诅咒的人。每每有人提起家庭，我仿佛置身那片海里，浮浮沉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越圆的月亮，我越是无法欣赏，不怪月亮，怪我。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实际上，九月一整个月的月亮都格外的圆，也令我更感烦躁。团圆好像不是一同庆祝的人多就算团圆的，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还没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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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我从一片海飘荡至另一片，遗失了熟悉的温暖与海面上那个模糊的影子。耳朵上的伤口慢慢痊愈，而身体其他地方则裂开了新的伤痕。一次又一次的沉溺，最终使我长出新的鳃。
《小王子》里有一个段落，小王子说：“一天，我看见过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我喜欢日落的同时，也不太喜欢它，因为日落就代表着月亮即将升上天空了。
于是，我总是喜欢指着月亮在心里嘀咕着，讨人厌的家伙。而之后，我的耳朵与脸颊相连的部分也总是会没有预兆地裂开。外婆说，那是因为指了月亮，它就会割我的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