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不太跟我说话了,其实十年前她就这样了。但好在阿嬷还保留着吃饭时的“好好吃”,睡觉前的“囡囡仔晚安”,讲得很慢很曲折。注射了清凉液之后,阿嬷倒也能再多说几句,但我不知道她在跟谁对话,她讲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往事,再然后,是我听腻了的往事。那生命源起的大停电,我实在好奇,但阿嬷从来只停在关键时刻。这真的没什么,我知道这样的情形名为衰老,在过去的沉默十年中,我跟她的回忆一直很温暖。我有阿嬷就好,阿嬷也只有我了。

阳光在我的竖方身体上切换胶片,影子消散又重聚,远处,空调区的巨楼畸形地变换横梁结构。我仰头跟阿嬷说,“嬷,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来家里干嘛?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梦中我飞出窗户,看到了跟我们两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是在这样的屋子里聊天,那个梦里还有……”我暂停了一会,扬起下巴张开眉毛大眼看阿嬷,阿嬷却好像没有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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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被重击出躯壳,以第三人称观看那份空间,而原本的我痴痴地平躺着,目光向着阿嬷。另一边,眼镜狗的无神狗眼安然注视我,灵魂中的我,它们好像在检索我的记忆,以至我的神经十分疲惫。额前有火光照耀,越压越近眉毛,直到整片眼皮都是橙红阴影,我的眼睛原来是闭上的,怎么也睁不开。近处原先是焦急的碎语,之后声量越来越大,变成凄厉的嘶吼还有哭声,风继续吹着……回想起来,空调人应该用了脑电波之类的东西,激起我脖颈的皮肤颗粒片片,让我进入回忆的迷宫,分不清楚过去与现在。

我从未听过我出生时的故事,阿嬷也好久没讲这么多话。一股不详的血液涌上我的白鼻白眼,我尽力接上,“停电是一瞬间的,大地都在燃烧。阿嬷,你是要说这个吗?”阿嬷囫囵点头,皱纹下坠得厉害,她的脸肉摇来晃去,面上的脉搏直跳,我紧张得运行肺铁,屋子里满是阿嬷的絮絮叨叨,和金属撞击彼此的声音。现在回忆起来,我耳边都有幻听,我怀疑就是这些异常现象,让阿嬷在第二天卖掉了我。

现在回忆起来,我耳边都有幻听,我怀疑就是这些异常现象,让阿嬷在第二天卖掉了我。

(3)

(每星期五连载)

我继续幸福地说着,“嬷,我梦到爸爸妈妈了,梦到了他们的声音。身边好像还有火,奇怪的是你没在旁边。嬷,只要有你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了。”阿嬷嘴唇分开又合拢,突然大笑起来,眼眶的皱纹像石头的裂缝,她眼神直直地说,“是哦,那天,你妈肚大如球,漏气般地吹出了你,你在胯下像一粒逗号。我儿子媳妇把你扯到我面前,对你很好地笑,我看你的小眼小鼻小嘴,都像我那老猫的猫屎,我也有点好笑。你爸妈对我很好,他们怎么对我好的呢……真的对我很好。然后,我保准是瞬间发生的事,自你第一声啼哭响起,天就乍地变得火烧心窝,热得毛孔圈圈里都是火气,我们停电了,停电是……”阿嬷紫黑的上唇和红黑的下唇,像相同的磁极,打着圈地靠拢又互相排斥。

起初我的脸颊阵阵微麻,有人在用力拍打我,我直觉那个人是我的妈妈。爸爸妈妈都在叫我的名字,可我始终听不清他们的音节,只有火吞噬一切的声音。后来我又变得安全且清凉起来,好像落入了绵密的水中,混沌水花进入了耳房,肺部才开始复原,开始清澈地呼吸。再醒来时,梦结束了,眼镜狗已经消失,而阿嬷就站在我床头,双手在我的双耳旁,这一幕我不知为何十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