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学前,父亲督导我把一到九的乘数表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还用上五脚基地上一格一格的地砖,向大姐讲解数学面积的计算,也就是长、宽各有几个格子,长宽形成的四方形里有几个格子,就是面积。

父亲不抽烟,只是偶尔喝点小酒,言行举止横看竖看都不像咖啡店头手。他切面包手势利落,下刀准确,一块长形面包切来片片均匀,宛如优雅的舞台表演。他的儒雅,还表现在他常在报纸上练字,即便钢笔字也写得有神韵有气节;家书半文半白,也写得文采飞扬。

1974年我中四会考前两三个星期,父亲病重逝世,享年50。

因此,父亲很重视儿女的教育,亲自督促课业,颇花心思。

父亲对我们的爱护,不在话下。有一回,母亲到邻家串门子,我也到那里与小朋友“跳飞机”。邻家大叔突然来了烟瘾,自然指使我回咖啡店光顾父亲。

父亲也是我们几个小孩的“闹钟”。

原来早逝的大伯膝下无儿女,父亲就把长子(我的二哥)“过继”给他。这个做法在当时很普遍,从此,我和大姐、三姐就跟着二哥,失去叫“爸爸”的机会。

果然,后来大姐偶然发现,原来父亲真的是彻夜坐在店里等待时间的到来。

那些年,五脚基这一家六口捉襟见肘的困境时不时上演。

当时我很好奇,父亲是怎么做到这么准时的?难道他彻夜不眠?

父亲最爱唱:“天天想发财!钱从哪里来?”

也许,父亲是个读书的料,他常说,如果当年祖父让他继续升学,搞不好他已经是个校长。那个时代,父亲背负如此多的牵绊和担当,但身为人子、人父,我觉得父亲已经尽力。

父亲负担不小,压力不少,但他情愿把生意做小,也不让他的儿女帮忙。也许,那是他内心的心愿——不愿孩子长大泡咖啡,孩子应该走出自己的路;他不喜欢孩子被称为“咖啡仔”。

每逢学校考试,如果我们须要起个大早做最后一次课文复习,父亲总会在清晨四点左右叫醒我们。

自我懂事以来,我就称父亲:“阿叔”。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睹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

没想到父亲竟怒气冲冲地冲进邻居家,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稀罕赚你的钱,不要叫我儿子当跑腿!”

父亲很勤勉,每天早上六点丽的呼声响起第一声播音时,父亲就搬开一片一片用以关掩三个大门的木板开店,晚上11点关店;一年,也只休息除夕半天和大年初一。一家七八张桌子的咖啡店,店里大至炒咖啡、粉刷油漆、订货、算账,小至泡咖啡、捧咖啡、收杯、洗杯、处理面包、清洗咖啡袋、抹桌、扫地,甚至清洗痰盂,父亲都亲力亲为。

父亲出生中国,是家中老二,童年念过私塾,小楷写得很好。1939年他15岁南来半工半读,直到中三辍学,协助祖父经营咖啡店生意(大伯早逝,因此由排行第二的父亲接棒)。1948年,三叔、四叔接着南来。1954年,祖父和三叔回乡,留下父亲和四叔。

父亲认为除了母语外,英文也不容忽视。父亲随身带着一本迷你英文字典,自学英文;后来他把字典送给大姐。我们上小学时,父亲每天都抽时间从英文读本选出一小段,先让我们默写,之后背诵出来。

我是唯一在床前陪他离去的孩子。那个午后阳光很好,我很清楚地看见,父亲闭着眼睛的眼角,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父亲接管打理咖啡店,四叔后来则当上教师直到退休。就这样,这家咖啡店支撑两个家——父亲每个月寄款到中国给祖父母和叔叔、姑姑帮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