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咖啡源自埃塞俄比亚的传说,后来又演绎了几个版本。另外还有源自于也门的传说,这里就不重复。咖啡一词,或者说它的阿拉伯语词源qahwa,它在咖啡还没当作饮料的时候就存在,泛指一些含麻药或兴奋作用的饮料。
从“高丕”到“戈丕”
咖啡被发现的故事,有几个版本,就像许多事物的起源的故事,带有较多的臆想和附会,加上一点猎奇,我向来不把它们当作一回事。不过,为了让大家知道它源自阿拉伯地区,和阿拉伯语qahwa的本意,这里不厌其烦把已成经典的起源故事重述一遍。
华人与原住民在日常交流中,“高丕”和原住民语言的互动,两者碰撞产生发音高度相似的印尼语kopi。到底是“高丕”影响了kopi,还是“高丕”源自于kopi?这始终是个难于解答的问题。我们不妨从语音和语源的角度来找答案,首先,印尼语的咖啡发音也是重唇音pi,显然是受到闽南语影响;其次,爪哇很早就出现阿拉伯人社区,宗教和语言文化深受阿拉伯文化和回教的影响。爪哇原住民与其他民族的日常交流会用上kopi,书写语却因阿拉伯人的影响,使用源自阿拉伯语的kahwa。曾担任海峡殖民地大法官的麦士威(W. E. Maxwell),在1881年编就的《马来语手册》(A Manual of the Malay Language)中,咖啡的马来语对应词是kahwah,kopi没被收入。迟至1902年出版的《马来语—英语词汇》(A Malay-English Vocabulary)才看到kopi和kahwa一起被收入,作为咖啡的对应词。编者是新加坡卫理公会牧师威廉·希勒别(William Shellabear),他也是新加坡MPH书局的创办人。
首次把咖啡这个新事物以文字介绍给中国人的是张德彝,他在1866年出版的《航海述奇》简单地说明什么是咖啡:“加非系洋豆烧焦磨面,以水熬成者。”1885年,由上海长老教会美华书馆出版的《造洋饭书》,则是第一部讲授咖啡烘焙和冲泡方法的中文书籍,作者是旅居上海的美国牧师高第丕的夫人,她在书中把咖啡称为“磕肥”:“猛火烘磕肥,勤铲动,勿令其焦黑。烘好,乘热加奶油一点,装于有盖之瓶内盖好,要用时,现轧。”
1554年,第一家咖啡馆(kahve-hane)在奥斯曼的首都开张,咖啡馆轻松的氛围,让顾客流连忘返。随着奥斯曼帝国的扩展,咖啡也传进了欧洲。首先在威尼斯,接着在伦敦、阿姆斯特丹、巴黎、维也纳、汉堡等地,咖啡馆遍地开花,一时成为欧洲的时尚。位于红海的也门摩卡港也成为咖啡豆的出口集合地,每年大量地向欧洲供应咖啡豆,摩卡(Mocha)咖啡成为高贵品质和经典咖啡的代名词。
咖啡在回教世界争议不断
《每月统记传》先喝“咖啡”
咖啡随奥斯曼帝国飘香
此处提到的“高丕”,即咖啡这个华语名词最初的词形。我们不能以此作为“高丕”首次出现的例证,不过,这说明在咖啡传入爪哇后,“高丕”开始在民间口语中流行。另一部记录早期印华社会治理历史的《公安簿》,有一则志期1790年10月20日的审讯记录:“彼时番付氏吃高丕茶,吃毕,不觉心神迷乱,随他私奔。”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此处以“高丕茶”的词形出现,“高丕”作为装饰词,而以“茶”为中心词。“茶”在闽南语中也泛指“汤水”,可见“高丕”这新饮料引入华人社会初期,还须借助“茶”来确定它的饮品属性。“高丕茶”以其明确的日期记录,确定它是咖啡的华语词汇的首次书证。有趣的是女方供证说,她喝了咖啡“不觉心神迷乱”,此点倒是有点与咖啡流行初期,人们相信它能增强性能力的传说相契合。
咖啡作为一个词语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中国人所知?
《中华大字典》收入咖啡
大家可能没有想到,作为今天华语/汉语词语的“咖啡”,最早出现在新加坡出版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由普鲁士基督教传教士郭士立(Karl Gutzlaff,另译郭实腊)于1833年在广州创办,1837年移至新加坡印刷发行。
咖啡的种植一旦落入西方殖民主义商人的手里,在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和残酷的殖民主义结合的运作之下,纯朴的咖啡种植生产难免产生异化。为了争取利润的最大化,荷兰殖民主义者在爪哇实行“强迫咖啡种植制度”(forced coffee cultivation),胁迫农民把稻田改为种植咖啡,为了增加咖啡的种植,大面积的森林被砍伐,造成生态的破坏。此外,荷兰东印度公司还实行强制收购(forced delivery),咖啡豆收成只能以官定的低价由公司收购,不能私下买卖。
踏入19世纪,出现在《公安簿》记录的咖啡词形已经舍弃以“茶”作为中心词,它或以“高丕”,或以“戈丕”来指称。我们可以肯定,无论“高丕”还是“戈丕”,都是来自于荷兰语koffie的闽南语音译,发音kopi。“古无轻唇音”(钱大昕:《十大斋养新录》),闽南语继承古汉语的传统,发音没有轻唇音,因此选用重唇音的“丕”字。
咖啡作为新词语在中国传播,还有过各种各样的音译词,比如迦非(1858年《内科新说》)、喀啡(1876年《中西关系略论》)、加啡(1877年《格致汇编》)、磕肥(1885年《造洋饭书》)、考非(1889年《游历西班牙闻见录》)、茄非(1893年《出使美日秘国日记》)等。
1852年魏源在他编纂的《海国图志》里,搜集参考多种世界地理资料,包括一些由新加坡教会出版的书籍,有《东西方考每月统记传》《英国论略》等,因引用的资料来源不同,这部书中出现五个不同词形的咖啡:即珈琲、咖啡、加非、架非和加菲。其中“咖啡”一词,就是直接采自于《每月统记传》。咖啡在中国文献的首次出现,竟然是一本书中出现五个不同词形,这种紊乱的情况,说明它在这个时候是以抽象的词语的身份,而不是新事物的形态为中国人所认识。
成书于18世纪末的印尼华人历史瑰宝《开吧历代史记》,就有一段提到咖啡最初移植爪哇的经过:“庇得葛边值自癸亥至丁卯,在位五年七个月零廿八日。时吧地未有高丕种,系庇得郡欲再来吧为王,停木胶地,饮而甘之,即带种而来,原种在金城土库边,二十四丛为母,失一丛必须补植一丛,不忘其本,次则传种茂物以上,南朥由等处,现今四处盛发,皆由此始也。”文中提到咖啡引进爪哇的年代,以及一些细节虽然不十分准确,不过,以当年资讯匮乏的情况下,能有所记录,诚属不易。
爪哇原生态农业惨遭殖民和资本的破坏,看似天灾,其实是彻彻底底的人祸。爪哇农民付出惨重的代价,换来荷兰的财富不断地累积:1712年,荷兰殖民地的咖啡豆产量首次超越也门;172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了50至75%的世界咖啡豆贸易;1811年荷兰独霸世界80%咖啡豆贸易市场。
随着咖啡在华社传播发展,华语“咖啡”一词也不断在演变,最后形成今日的“咖啡”。
《每月统记传》丁酉(1837年)十月刊介绍呀瓦大洲(爪哇)时,用了“咖啡”这个词形,这是咖啡出现的首次书证。戊戌(1838年)八月刊在提到爪哇农作物时,再次用了“咖啡”。但是在戊戌正月刊一篇介绍新加坡“推农务之会”的短文中,提到咖啡的种植时,则是使用在早期新加坡华社流行的“羔丕”。所谓“推农务之会”,是当年洋人种植园主的组织,文章虽短,却为新加坡开埠初期经济农作物的种植留下弥足珍贵的史料。
新加坡华语在殖民统治下,它的发展只能依靠华社民间力量和资源来推动。庆幸的是在独立前,新加坡华社以坚忍不拔之志,建立了完整的华文教育系统,华校和教科书成为新加坡华语规范化的重要推手。1947年,经营本地教科书的南洋书局,在其出版的《南洋常识教科书》初小第六册的课文,第一次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咖啡。新加坡之后的教科书,均无例外一律采用“咖啡”一词,无疑为新加坡咖啡用词的定型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华人很早就开始移民印度尼西亚,明朝马欢著的《瀛涯胜览》在“爪哇国”条写道:“杜阪番名赌班(Duban),地名也。此处约千余家以上,皆头目为主,其间多有中国广东及漳州人流居此地。”早在荷兰殖民者到来之前,就有相当数量的华人在爪哇岛定居,或经营贸易,或从事蔗糖种植和生产。
欧洲对咖啡的需求量大增,原本靠天然生长的咖啡豆供不应求。这种情况让大航海时代的欧洲老牌殖民主义国家荷兰看到机会。1602年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通过国家授权到海外殖民经商,从1663年开始定期输入咖啡豆。两地的价差形成巨额利润,在暴利的驱动下,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始对东方的殖民地动脑筋,1696年,第一批移植到爪哇的咖啡树试种成功,宣告咖啡殖民时代的开始。
华人与原住民交流的影响
荷兰的咖啡殖民
一开始,咖啡在中东回教世界的传播并不一帆风顺,它也曾遭受一些宗教师的反对,他们认为咖啡会让人麻醉而丧失理智,因此把它视为“被禁止”(haram)的食品。后来,咖啡被回教的苏菲教派的信徒引入他们的宗教生活,当作夜间修课的振奋精神的饮料。咖啡在回教世界的饮用始终争议不断,但是大家还是难抵其引诱,因为咖啡不只能提神,还被误信有促进性能力的魔力,因此成为大家趋之若鹜的“神圣饮料”,让它脱颖而出,独占了“qahwa”这个名称。最后,它也通过伊斯兰法学界的裁定,成为“合法”(halal)的饮品。
咖啡与荷兰在爪哇殖民地非人道的种植历史纠缠在一起,让咖啡原本的香味,沾上资本的铜臭,也让“咖啡”一词,带有殖民的血腥。我们就从咖啡在华社传播发展的历史中,去发现华语“咖啡”一词产生与演变的历史。
各种南洋“咖啡”
中华文化在南洋与海外文化的交流,是通过闽粤方言和地域文化来完成的,咖啡的华语原始词形以闽南方言色彩的“高丕”或“戈丕”出现也就不难理解。“高丕”作为华社民间日常口语的流行,应该是18世纪初,荷兰在爪哇大面积种植咖啡时开始。
进入1920年代,《南洋》《星洲》这两份大报陆续创刊,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语料。从创刊到1942年日占时期停刊,两大报常见的咖啡词形是“羔丕”和“咖啡”,几乎是平分秋色,其间也有使用“㗝啡”,偶尔也出现“加啡”“架啡”“咖丕”等。最有意思的是《南洋商报》1931年5月29日的一篇报道,“咖啡”“羔丕”“㗝啡”三者并用,具体反映了本地用语的特色。1945年新加坡和平后,《南洋》、《星洲》得以继续出版,“咖啡”在两大报出现的频率逐年增加,“羔丕”则渐渐少用,1976年之后,“羔丕”几乎绝迹,很少在版面上见到。
旅居印尼的荷兰汉学家施莱赫(Gustave Schlegel),于1882年编纂《荷华文语类参》(Nederlandsch-Chineesch Woordenboek)这部双语词典。在荷兰语koffie词条下列了“咖啡”“咖啡茶”“咖啡店”“咖啡子”等词语,全部采用的词形是“咖啡”,放弃早期印尼华社使用的“高丕”或“戈丕”,也不采用新加坡华人民间通用的“羔丕”或“㗝呸”,虽然词典“咖啡”的注音是闽南语的kopi。这说明上述《东西方考每月统纪传》提及爪哇物产时采用“咖啡”并非偶然,而是证明爪哇华人社会已经开始采用“咖啡”一词。值得注意的是词典收了“咖啡茶”(kopi te)一词,荷兰对应词是gezette koffie,意思是冲好的咖啡,可见当时印尼华社还保留用“茶”来指称饮料的习惯。
反观处于南洋的新加坡,虽然说早在1837年就出现“咖啡”这个词语,不过,民间的应用普遍上还是使用闽南语音译词的“羔丕”,遍布大街小巷咖啡店见到的是加上口旁的“㗝呸”,这活生生的景观语言的例证,让我们看到当年的语言生态。
据《沪上杂记》(葛元煦撰,1887年出版)记载,在当年上海已有“外国饭店不下十余处”,而由中国人开设的“中国番菜馆始于一品香”。一首打油诗对此“番菜馆”(西餐室)就有很贴切的描述:“大菜先来一味汤,中间肴馔辨难详。补丁代饭休嫌少,吃过咖啡即散场。”西风东渐,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喝咖啡成为时髦,“咖啡”一词在普遍使用下逐渐定型。191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大字典》收入“咖啡”作为词条,结束了咖啡诸多字形的历史。
从新加坡华文报章用语情况,作为考察本地华语词汇形成的动态历史,从中可以看到两个特点:新加坡长期在殖民统治下,华语不是官方用语,由于缺乏官方行政或词典等的推动,华语标准化规范化的进程缓慢而且不是自觉的。因此,造成在词语应用上出现紊乱和恣意的状况;其次是新加坡华社主要是由来自中国南方各方言族群组成,其语言社群充分表现受方言的影响。所以“羔丕”这个方言色彩浓厚的词语长期受到华文媒体青睐,它在民间日常交流和使用上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咖啡,无论是南洋华人称呼的“㗝呸”,英语的coffee,还是马来语的kopi,它们和世界其他语言的指称一样,都有相同或近似的发音,说明它们都是源自于阿拉伯语的qahwa,咖啡的原产地就是在阿拉伯地区。
咖啡,我们早期南洋华人亲切地称它为“㗝呸”(发音是kopi)。一听到“㗝呸”这个词,我们脑海立刻出现的形象:一个用厚厚的充满南洋色调的瓷杯,盛着黑色的液体,十分体贴地用一个也是非常南洋的小瓷盘托着,瓷杯旁依偎着一支白色的小茶匙,一缕带有苦味的咖啡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这种咖啡形象,不张扬、带地气,也很南洋。
在北非的埃塞俄比亚的高原,牧羊人咯尔迪的山羊,一天偶然吃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的果实,夜间兴奋不已,又叫又闹。牧羊人无解,就去请教一位长老。长老试着把这果实煮了水,化成漆黑的液体,饮过之后,通夜精神饱满,毫无倦意。他也让上宗教夜课的信众喝了,结果没人打瞌睡,夜课顺利完成。
在“强迫咖啡种植”和“强制收购”的压迫下,农民的自然经济遭受严重创伤,原本是稻米之乡的爪哇连年发生饥荒;原始森林被无节制的砍伐,造成土石流和水灾不断。
咖啡与荷兰在爪哇殖民地非人道的种植历史纠缠在一起,让咖啡原本的香味,沾上资本的铜臭,也让“咖啡”一词,带有殖民的血腥。
咖啡传入欧洲,不但成为时髦,也被打造成一种文化,一种休闲的生活方式,结合文人、诗人、哲学家,他们在咖啡馆高谈阔论,交换情报,也孕育新的思想,咖啡馆成为浪漫、新奇、创意,还带有一点异国情调的场所。欧洲人饮用咖啡,也以他们的方式,改变咖啡原始饮用习惯。他们在苦涩的黑汤里加糖兑奶,从味道到精神,咖啡苦涩粗饮的平民形象,被资本改造成“高大上”的贵族形象。
这里尝试以1881年新加坡第一份华文报章《叻报》的创办,直到《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出现的1920年代,作为考察“咖啡”这个词语在新加坡初期的动态发展。除《叻报》之外,在这段期间创刊的报章还有《天南新报》《中兴日报》《总汇新报》《振南日报》及《新国民日报》等,我们从这些报章提供的语料得知,这个时期最常用的词形是“羔丕”,有时还会用“㗝呸”“咖啡”“架啡”“加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