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芽苦,莲芬芳。我们酒店当年有道凉菜叫“酱香银苗”,吃客来者必点。北京人把藕的嫩秧,就是藕上边生出的小芽叫做“银苗菜”。太原似乎没看见过。上海有吗?银苗菜极嫩,貌似莼菜,当然不是,柔滑感稍差。莼菜在全国各地都有的卖,一年四季装在罐头瓶子里那种,味道与鲜莼菜不可同日而语。银苗菜有罐头卖吗?想起我有次去湖北,当地菜馆有一道“糖醋藕心菜”。藕心菜学名“藕带”,盛夏一到,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菜市场里,藕带随处可见,白白嫩嫩,细细长长,默然无声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坦然而朴素。只花几块钱就能买一大把,清炒或凉拌,放点辣椒,香。

上世纪90年代,我被借调至北京总部。我们酒店老板突发奇想,花重金买下北京亮马河上一条“船”。说船似乎并不十分贴切,因为这船不能开,其实是一种道具,以一艘大船为造型的酒楼开起来。我在这条船上工作了大半年。亮马河畔紧挨着一座街心公园,里面有座“观景楼”。大船酒楼静泊于湖中心,二者遥遥相对,风景尤其好。于是常有电影导演前来取景拍片,明星亦不鲜见,很是热闹了几年。

藕荷色的衣服很好看,然而着实考验肤色。穿不对就衬不起来。尤其肤色不够白的人穿了,远远看去灰簇簇的,脏相,用我奶奶的话说是“自来旧”,新衣服也是旧的。但要是皮肤白的人穿总不会错吧?易露拙。显胖。穿这种颜色最好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肌肤,衣服上身浑然天成,韵味十足,且遮短扬长。

说起藕来,似乎总觉得有点尴尬。说它算水果吧,不够甜,亦无果香,跟桃梨杏梅完全不可比拟,争艳斗芳则更加谈不上,纵然是与同属水中八仙的荸荠、菱角摆在一处,吃起来也寡淡许多。

我的童年在太原,每年放暑假,急不可待吵着回老宅去看奶奶,其实是肚里的馋虫动了,想吃奶奶亲手做的冰镇藕片。做藕片的藕一定得要嫩,然而那时没冰箱,该如何是好?奶奶自有办法。将嫩藕洗净了拿只网袋套住,袋口扎紧,院子西边有口深井,慢慢沉到井里去,另外一头连着一根长长的麻绳,栓到一棵大槐树上。隔日清晨绝早起来,把藕拉上来,切成极薄极薄的片,直薄到透亮,然后用搪瓷小盆盛了,凉开水浸泡。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并不说话,立在一旁盯着看。奶奶自然猜得到我那点小心思,于是加一调羹白砂糖进去拌拌。浸泡时间越长越好。每趟回老宅去看奶奶,到家四六不顾,径直冲进屋里噙几片冰糖藕片嚼着,一丝清凉滑入喉,甜得直跺脚。如今想来,彼时才刚三四岁的我,哪懂什么是“夏日风荷”呢?

我忽然想起一些遥远的古事。幼时母亲每趟回上海探亲,都要带很多藕粉回太原。杭州西湖牌。做手信送亲朋好友,皆大欢喜。然而冲藕粉也有技巧,不能直接用滚水,更不能煮,要先以冷开水将其充分溶开,静置片刻,是为使其沉淀,而后滤去表面一层水,用滚开的水慢慢注入,且注且搅,慢慢搅才不会结块。我很喜欢干藕粉的颜色,浅粉近乎白色,很适合水粉画的那种。与水激遇交融,干藕粉变得晶澈而剔透,我每次吃它总会想到盛夏黄昏时,天边那一朵将雨未雨的云彩。

山西产藕的地方多吗?不太清楚。记忆中,晋阳湖像是每年总要产大量的藕,而太原只有在那段时间里,可以吃到极好的鲜藕。藕是莲的根,北方人多用它来烧菜,所以太原人并不把藕叫藕,而习惯叫“莲菜”。上海好像没人这么叫?我的一位朋友从东北来,他说,“俺们那嘎达”就只叫它一个字——“藕”。

那天我途经茂名路,街边小店的橱窗里挂着一件藕荷色长裙,巴黎三四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紧身拖地款式,质地上乘,手感水滑细腻,沿腰线细细密密缝了一圈水晶,一闪一闪,水漾夺目。真美呵。我不禁怔怔呆看,心里在想,这衣服买回去啥时候能派上用场?

在寂寥而清寒的隆冬日,我偶尔会买藕回来煲汤。真是好。龙骨、排骨、肋骨、扇骨,都好,肥瘦不拘。记得我们酒店通常用的是大棒骨,就是猪大腿骨。藕改刀几大块,上火煮。水大沸之前搁老姜,可以抓几把赤小豆,山西红枣去核,汤至滚沸之时来几颗带子或干贝提鲜,旺火调至微火,至少煲足五个钟头。慢工出好汤。真正的老火靓汤。汤少料多,肉渣剩不少,当然不能浪费,找只大瓷盆盛出来,仅佐以一小碟海鲜酱油,藕块已炖至酥烂,浸透丰腴肉香,入口即化。

记忆中,那湖面很是宽阔,每年要产大量的藕,而大量的新鲜荷叶与莲子出现的时候,则是我们酒店推出“时令季节菜”的最佳时段。酒店大厨里有一个人是地方风味菜高手,此人的拿手菜之一叫做“荷叶八宝酿馅鸭”,选材现取,用的就是湖中刚刚离开水面的青绿嫩叶(老绿的叶子有股水性气味,腥气,不能入菜)。以鲜嫩荷叶层层密裹的八宝鸭,立刻送至“上闸”(专门制作蒸菜的操作间),只需十几分钟就得。鸭肉蒸至酥烂脱骨,入口清香殊绝。这人做的另外一道“梅花果藕”,也是酒店招牌菜。亦是取自湖中开白花的藕,当地人叫“白花藕”的(藕分红花藕、白花藕、麻花藕三种。红花藕体形瘦长,外皮褐黄色,较粗糙,含粉多,水分少,不脆;白花藕肥大,外表细嫩光滑,呈银白色,肉质脆嫩多汁,甜味浓郁;麻花藕则颜色偏粉,外表粗糙,含淀粉多),用清水洗净后蒸透,将京糕仔细地灌入藕孔眼,而后将藕切片,一圈圈于盘中码好,再以白砂糖与鲜桂花熬汁勾芡,上桌前往藕片上那么一浇,形似梅花朵朵开,红白成趣,卖相极好。尝一口,藕香清甜,与桂花的浓香彼此交融混杂,跟上海人喜爱的“桂花糯米糖藕”意思相近。迥异之处在于,糯米糖藕灌入的是糯米,圆糯米尤其好,须浸发一夜,且糯米灌制手法讲究,要紧而不实,留得一些涨发的空间。最后以牙签封住两头。最好上笼隔水蒸,水煮会使糖分流失,口感稍差。蒸熟晾凉了切片,藕孔中糯米微微鼓出,但绝不会掉出来。清气交融,使得两种完全互不相干的味道,瞬间变得具体而朗逸分明起来。

中国作家

藕带是藕的前身,幼嫩根状茎,由顶端的一个节间与顶芽组成。藕带膨大后就成了藕,但就算是最嫩的新藕,吃口与藕带也霄壤有别。逊色得多。然而藕带季节性太强,出水后保鲜期就那么三两天,想吃得抓紧时间。正宗的藕带在外地很少吃得到。前阵子我去逛超市,忽然发现有保鲜袋包装的藕带卖,欣欣然买了两包回家试着做。嗨,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完全不是那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