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道不是现代中国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剖面?
也许,恰恰是这种国粹意味的文体开放,倒成全了黄先生泥石流一般的记忆释放和情感奔腾,形成了百科全书式的认知布局。“故乡思维”是他的天机自供。这不仅表现在他好用方言,重视民俗和野史,更表现在观察角度与情感焦点“土”得掉渣,固守老湘西的不散之魂。王伯、隆庆、狗狗以及一条狗深山避难的故事,曾让我读得热泪盈眶(顺便说,这一段足可拍出一部好电影)。王伯身为女仆,“豹子一般的女人”,对小少爷狗狗的深厚母爱,与左翼的“阶级”逻辑似无法对接。她与猎户隆庆超越性爱的大情大义,简直是穷乡僻壤的“柏拉图之恋”,与右翼的“欲望”逻辑也无法对接。但这一故事偏偏就发生了,因根植于特定的伦理、气质、民俗、精神、价值观、潜规则,而显得合情合理,一步步逼出了读者的震惊与心碎。
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因一本《百年孤独》享誉全球,我更愿把黄永玉这本新作看作《百年悲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大收获——即便我预感这本书面临翻译的困难重重,能否走向更多的读者和评家,实在说不定。
这种奇异的隐士遗风在中国还有多少?
相比之下,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国共分裂……那些超出“故乡思维”之外的动静,便常成了作品中稀薄的远景。那与湘西有什么关系吗?当然,如果我们读得细心,注意到书中很多杀人场景,哪怕是被有意或无意闪过了前因后果的场景,就不难知道湘西并非世外桃源,同样是血淋淋的,同样卷入了20世纪的中国阵痛。书中的缅怀、痛惜、倾诉、呼号,连同作者不时的迟疑和沉默,恰好体现了新旧两个时代对话的难度,百年悲情的全部丰富性。这种丰富性,并不能步步吻合正史的叙事经纬,但恰恰是它的喜中有悲、怨中有怜、是中有非、敌中有我等,打碎了又糅合,糅合了又打碎,一点点还原或补充了现场的真实,通向如烟往事中的未竟之识。
(作者为中国作家)
算不算小说,这事也许值得说说。其实,起承转合之类只是欧洲小说传统的一部分,脱胎于戏剧,以至胡适用西方标准严审中国,觉得除了一部《红楼梦》,其他三部古典名著都算不上“小说”。但史学家钱穆比他开明、友好许多,强调中西方文学特点不必趋同,他说中国发明纸张最早,散文成就也就最大,《史记》里的本纪、列传既是散文也是小说。那么,《朱雀城》里的多焦结构、信天游、十八扯等,诸多“后散文”而非“后戏剧”的笔法,为什么就不能是小说?好吧,即便小说概念已被西方一次性买断,被文学教授们拿去守节如玉,那么就换个说法好了。把这类文字称为杂说、散说、乱说、X说……只要写得好看,写得感人和动人,又有何妨?
有关争议可能与这种反差不无关系。有人说,黄先生写得不怎么专业,甚至写的不像小说。还有人承认他不乏精彩笔墨,但整体上如何评价,好像找不到感觉和方法。我能理解这些非议。比如小说里有时一下冒出几十个人名,叫读者如何记得住?有时冒出一大段关于西方哲学的议论,插入乡野场景是否有些生硬?……可以肯定,一个二流作家也能把这些局部处理得很“专业”。但奇怪的是,这个作品独特而丰富的生命质感,还有巨大的艺术创造能量,却是众多一流作家也难以企及的。作者天马行空,无法无天,撒手撒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投入了一种另类的、狂放的、高傲的、藐视一切文学成规的写作,大概一开始就没把“专业”太当回事。
作者身兼画家的身份,其文字造型力非同寻常,总是笔下自带画面感,只用几十字或几百字的顺手拈来,就能勾画出一个鲜活的人物,足以让众多作家汗颜和羡慕。黄先生又喜欢打趣,不愿意太正经,乐为“浪荡汉子”,常在闲笔里忘乎所以乐不知返,差点把正题一再遗忘。但读过此书的想必能看出,他其实是一个隐藏很深的情怀党,内心中永远有一个孩子,一种温暖而柔软的童年忧伤,对故乡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山一水都心怀悲切,与其顽皮捣乱的表面形象构成了精神张力。
湘西话是西南官话的一部分。古代黔中郡的府治就设在湘西沅陵。在更早,这里的夜郎国曾引出一句“夜郎自大”的成语。为什么“自大”?因为哪怕是依《史记》的零星记载,这里有酋水和沅水的航运之便,相当于有了古代的“高速公路”,构成南线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外通缅甸、印度、波斯等地,内接巴蜀和中原,催生过经济、文化繁荣的一时之盛。以至在岩画、笔记里,大象列队远行的物流景象也一度在此出没。这可能有助于读者理解湘西的“自大”,理解山民们为何既封闭守旧又追番逐洋,既野蛮无知又问鼎中原胸怀天下——就像小说中一大批争奇斗异的人物。他们是湘西之魂,不易破译的隐士之魂。他们或汉或苗、或贵或贱、或洋或土、或文或野,无不处于一种天真与彪悍、质朴与高雅、英雄气与无厘头的奇异混合,很难纳入既有的识别图谱。对于我们这些读惯了巴金、茅盾、曹禺、张爱玲的读者来说,多少有点文艺腔的人来说,已构成对智商和经验的巨大挑战。
有朋友说,他们从杂志上读到了画家黄永玉的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朱雀城》。我听后略有一点担心,因为《收获》是个双月刊,间隔周期长,历时五年才连载完的这个长篇,读者如读得断断续续,感觉可能零碎。我在杂志上读过它,后来把单行本又连贯地读一次,两轮读后感有相当的反差。
恰恰是这种国粹意味的文体开放,倒成全了黄先生泥石流一般的记忆释放和情感奔腾,形成了百科全书式的认知布局。